“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的英勇行为却给我带来许多懊恼,我害怕错过了写那部回忆录的好机会,因为,这对我已经成为头等重要的大事;为此,我赶快去拉斯蒂涅家里,然后,我们一同去看我的未来作品的署名人,恰好他刚起床。斐诺给我念一张小合同,上面并没有涉及我的姑母,我在合同上签字后,他数给了我五十个银币。我们三人在一块吃午餐。当我买了一顶新帽子,买了六十张三十铜子一张的饭票,又还了一些债,我便只剩下三十个法郎了。但是,一切生活上的困难,都可以排除几天了。要是我愿意听从拉斯蒂涅的劝告,坦率地采取英国的方式,我就可以得到许多财富。他坚决要我立一个信贷户头,然后让我借款,他声称贷款可以用来维持信用。按他的说法,前程是世界上所有资本中,最重要、最可靠的资本。这样,我的债务便可以抵押在未来的收益上,他并且把我的实际情况介绍给他的裁缝师,据说,这是一位懂得青年人的爱好的艺术家,可以让我放心地在他那里做衣服,直到我结婚为止。从这一天起,我便和我三年来一直过着的修道士的和勤奋的生活一刀两断了。我跑馥多拉的家倒跑得很起劲,我尽量要在外表上胜过所有在她家走动的卤莽家伙和帮派英雄。我相信已经永远摆脱了贫穷,我又获得了精神自由,我压倒了所有的情敌,我被看作一个充满诱惑力、具有魔力和无法抵御的男子。然而,某些聪明人在谈论我时却说:‘一个这么有才华的青年,有热情也只会藏在脑子里!’他们夸奖我的智慧,是为了贬低我的感情,‘他不恋爱是多么快乐!’他们嚷道,‘要是他恋爱,还能这么愉快,这么兴致勃勃么?’”

“可是,我在馥多拉面前却是多么痴情呵!单独和她一起,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或者,要是我说话,我就诽谤爱情;我的快乐也只是凄惨的快乐,象一个侍臣想要隐藏心中的怨恨。总之,我力图使自己成为她的生活,她的幸福,她的虚荣所必不可少的人;我每天在她的身边,简直是个奴隶,是个玩具,不断地听从她的命令。我白天这样浪费了时间后,便回到家里,在晚上工作,直到清晨才睡上两三个钟头。可是,我没象拉斯蒂涅那样,习惯于运用英国方式,不久我便囊空如洗了。从那时候起,亲爱的朋友,我是自负但无运气,漂亮而无钱财,恋爱而不敢公开,我再次堕入朝不保夕的生活,堕入巧妙地隐藏在骗人的表面奢华下的冷酷而深重的不幸里了。我重新尝到了当初的痛苦,但是,这回没有那么尖锐;无疑是因为已经习惯于这种痛苦的可怕滋味。经常是别人客厅里那么吝啬地供应的糕点和茶水,成了我唯一的食粮。有时候,伯爵夫人的一次豪华宴会,也能够维持我两天的生命。我利用了我的全部时间,一切努力和我的观察能力,去更进一步探究馥多拉的不可捉摸的性格。

“在这之前,希望和失望曾经影响过我对她的看法,在我看来,时而觉得她是最可爱的女人,时而觉得她是女性中最无情的尤物;但是,这种欢快和悲哀的交替,竟到了不可忍受的程度;我为了给这种残酷斗争找到一个结局,宁愿牺牲我的爱情。有时不祥的亮光在我的灵魂里闪耀,使我隐约看见了存在于我们之间的深渊。伯爵夫人证实了我的种种忧虑;我还没有无意中发现过她流眼泪;在戏院里,对一场感人的戏,她的反应只是冷漠和嬉笑。她为自己保留一切精细的打算,既不关心别人的灾难,也不关心别人的幸福。总而言之,在她那方面是耍弄了我。我却以能够为她作出牺牲而高兴。因此,我差不多是怀着为她而糟蹋自己的心情去看我的亲戚纳瓦兰公爵的,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对我的穷困感到耻辱,而且他对我实在太坏,已到了不能不恨我的程度;他接待我时那种冷冰冰的礼貌,使他的话语和手势都含有侮辱之意;他的不安的眼神引起了我的怜悯。看到他置身于如此尊贵、豪华的环境,竟然表现得如此小器、寒酸,我实在为他害羞。他竟和我谈起他最近在三分利息的公债券上受到相当大的损失;我只得把我为什么要来拜访他的目的说清楚。他的态度这才由冷酷变成了亲热,他这种嘴脸使我感到恶心。哎,我的朋友,他到伯爵夫人家里来啦,在她家里,他竟把我踩在脚底下了。馥多拉对他施展出了浑身解数,以前所未有的魅力来诱惑他,他给迷住了。他背着我和她商量那桩神秘的事件,对这件事,她没有给我透露半个字。我原不过是被她利用的一个工具!……当我的表兄在她家里时,她好象再也没有眼睛看我了,这时候,她对我的接待,也许还不及她第一次见我时那么有兴致。

“有一天晚上,当着公爵的面,她用手势和眼色所加给我的侮辱,恐怕是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的。我哭着出来,心里盘算着千百种复仇的计划,考虑了许多强奸的办法……我常常陪她到滑稽剧院看戏;在那儿,我坐在她旁边,完全沉醉在爱情里,我一面欣赏她的美貌,一面倾听着美妙的音乐,竭尽我的心力来享受爱情和乐曲在我心中所掀起的双重乐趣。我的热情挥发在空气里,在舞台上,无往而不胜利,就是进入不了我情妇的心。于是,我握住馥多拉的手,细察她脸上的表情,她的眼神,寻求一种为音乐所引起的突然到来的和谐,心灵的共鸣和我们之间感情的融洽;可是,她的手并无反应,她的眼睛毫无情意。当我心中的热情烧得我满脸通红,给她的印象太过强烈时,她便给我一个做作出来的微笑,就象客厅中所有画像嘴唇上露出的那种端庄的微笑。她并不听音乐。即使是罗西尼、西马罗沙①和辛格勒利②的神圣乐章,都不能唤起她的任何感情,表达出她生活中的任何诗意,她的心灵是干枯的。馥多拉在戏院里的自我表现,就象一出戏中的戏。她的小望远镜不住地从这个包厢转向另一个包厢,她内心不安,尽管表面平静。她是时尚的牺牲品:对她说来,她的包厢,她的帽子,她的马车,她本身,就是她的一切。你可以常常遇到一些外表魁梧的人,在青铜般的身躯里,有着一颗娇嫩纤细的心;可是,馥多拉,在她那脆弱娇柔的躯壳里,却隐藏着一颗青铜的心;我的不祥的学识,给我撕破了不少面纱。如果说,良好的行为,在于为别人而忘记自己,在于言谈举止之间,始终保持温柔,在于取悦别人,使他们自己也感到满意。而馥多拉,尽管她聪明机智,却没有消除她平民出身的一切痕迹:她的忘掉自己是伪装的;她的仪表与其说是出自天然,不如说是苦练得来的;一句话,就连她的礼貌,也使人觉得有奴才气。可是,对她那些受宠者来说,她的甜言蜜语却是亲切的表示,她那傲慢的装腔作势却是高贵的热忱。

①西马罗沙(1749—1801),意大利作曲家。

②辛格勒利(1752—1837),意大利音乐家。

“惟有我,曾经研究过她的面部表情,曾剥除了她内心世界的那层足以遮蔽世人耳目的薄壳,我已不是她的虚伪外表的受骗者;我已经洞察了她那猫儿的心灵。当一个傻瓜恭维她,赞美她时,我不禁为她感到羞耻。可是,我却始终爱她!我希望用诗人的热情来融化她心头的冰块。如果一旦我能打开她那女人的温柔心扉,如果我能启发她崇高的忠诚。那时候,我就会觉得她十全十美。她就会变成一位天使。我是以大丈夫光明磊落的襟怀,情人的深情,艺术家的敏感来爱她的。如果不是真爱她,而只是为了把她弄到手;一个善于在女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假正经的人,一个冷酷的工于心计的男子,也许会取得胜利。她本人既骄傲又奸诈,自然爱听浮夸之词,自然也就容易受诱坠入阴谋巧布的陷阱;她过去很可能曾被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控制过。当她天真地向我暴露她的自私行为时,阵阵激烈的痛苦,狠狠地刺痛了我的心灵。我仿佛看到她有一天孤零零地、痛苦地生活着,不知道该向谁伸出求援的手,也找不到对她同情的眼光。终于有天晚上,我鼓起勇气,用鲜明的色彩,给她描绘了一幅她老年时寂寞、空虚、晚景凄凉的画像。面对这个因违反自然而遭到可怕的报复的景象,她说出了一句残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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