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辞
受伤的心需要隐与静。
献给母亲。
一八二九年春,一个晴朗的早晨,有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骑着马沿山路向大沙尔特勒修道院附近的重镇走去。该镇坐落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里,是个人口稠密的地区的首府。狭长的山谷夹在两座平行的大山之间,举目眺望,四面皆是萨瓦省和多菲内省的峰峦叠嶂。一条急流蜿蜒其间;多石的河床经常干涸,此时因冰雪消融而水势汹涌。虽然两条莫列讷山脉之间的风光大致相同,但外乡人行经的这个地区,地势起伏跌宕,景色变化多端。这在其他地方是见不到的。有时山谷豁然开朗,呈现出一片绿茵茵的草地。草地形状虽不规则,但由于山水不断地灌溉,一年四季看上去都是那样地清新悦目。有时山谷里出现一座水力锯木厂,建筑虽然简陋,但能得地势之美。厂旁堆着剥了皮的待锯的长长的冷杉木。大树干挖成方槽,从急流里引来用水。湿淋淋的细流从木槽的裂缝里渗出,形成一挂水帘。不时可见到一座座茅屋,茅屋四周的果园里长满繁花点点的果树,不由得使人想到劳动的艰辛。远处,一座座覆盖着鳞状扁圆瓦片的红顶房子,显示了长期辛劳所带来的宽裕。此外,每家房门上还挂着篮子,篮子里晾着干酪。到处可以看到在篱笆和围墙边,象意大利那样,种着嫁接在叶子可以喂牲口的榆树上的葡萄藤。
由于天公的任意安排,有些地方小山包一个接着一个,既见不到工场,也见不到田地和茅屋。两排花岗岩石壁巍然耸立,中间仅隔着奔腾咆哮的急流,上面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冷杉和高达百尺的山毛榉。这些树棵棵挺拔,被斑斑鲜苔奇怪地染上颜色,枝叶的形态各不相同。这些树好似一排排壮丽的列柱,在路边上下缠绕着由野草莓树、铁线莲、黄杨和粉红棘组成的疏散的垣篱。这些灌木的浓烈芳香同山野大自然的清香,同落叶松、杨树和油松的幼枝发出的扑鼻香气交织在一起。几片浮云在山岩间飘流,使常常烟雾弥漫的青灰色山峰时隐时现。浮云薄如雾霭,被山峰撕成絮块。这里的天色和地貌,一时一个模样;山岳变换颜色,山坡变换色调,谿壑变换形状。或是一线穿过树干的阳光,或是一片草木不生的林间空地,或是一堆崩塌的岩石,在这幽静的山谷里,在这万物初生、太阳烧红碧空的季节,突兀的对比使万千气象更叫人目不暇接。
总之,这是个美丽的地方,这是法兰西!
这位行人身材高大,着一身蓝色呢料服装,衣服刷得干干净净,就象他那匹毛色光滑的马,定是每天早晨仔细刷过的。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好似一位老骑兵军官。如果他那黑色的领带和麂皮手套,如果那些把枪套塞得鼓鼓囊囊的手枪和那牢牢系在身后马背上的鞍囊,还不足以说明他是军人,他那长着几颗麻子、但五官端正且表情悠闲的古铜色面孔,果断的举止,沉着的目光,昂首的姿态,则无不流露出行伍的习惯,这习惯是军人永远改不掉的,即便在解甲归田后也不例外。阿尔卑斯山的自然风光在这里与法兰西的大盆地融为一体,显得如此明媚怡人,换个人早就惊叹不已了;可是这位军官大概走遍了法国军队为帝国打仗到过的地方,所以享此美景却不为它的奇特多变感到惊讶。拿破仑似乎已经铲除了部卒心里的惊异之感,因此神色镇定是个可靠的标志,观察家们可以凭此认出曾在大皇帝昙花一现但又永垂不朽的鹰旗下加入过部队的人。此人确实是在拿破仑的麾下驰骋疆场幸得生还,而今相当少见的军人之一。他的行伍生涯并无出奇之处。他以一名忠诚的普通战士的身分奋战沙场,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远离统帅还是在统帅身边,他都克尽其职。他砍杀时万无一失,无需添上一刀。他的上衣翻领钮孔上之所以佩带玫瑰花形四级荣誉勋章,是因为莫斯科战役之后,他所在的团根据他在这伟大日子的表现,一致认为他最有资格接受这枚勋章。
他是那种外表冷静、腼腆、一向问心无愧的少数人之一。这种人,不管什么性质的钻营,哪怕想一想也会感到羞耻。他的军阶都是按照军龄慢慢晋升取得的。他于一八〇二年晋升少尉,直到一八二九年胡子斑白了才当上骑兵少校。他的一生是那样的清白,军队里无论什么人,哪怕是将军,同他接近时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崇敬之情。也许上司们不能原谅他的,正是这种无可争议的优势;作为补偿,普通士兵却个个对他怀着点儿孩子对待慈母的那种感情,因为他待他们既宽厚又严厉。过去他同他们一样也是当兵的,所以了解士兵们苦中作乐的心情和欢乐中的痛苦,知道哪些过失该原谅,哪些过失当惩罚。他总把士兵称作“孩子们”,行军途中听任他们到富有人家拿粮食,取草料。至于他的私生活,别人一无所知。象当时几乎所有的军人一样,他只是透过炮火的硝烟,或者在皇帝支持的欧洲战争少有的和平间隙见过世面。他有没有想到过结婚?这问题始终无人能够解答。热奈斯塔少校从一个城市驻防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驻防到另一个国家,参加过军团举行的或为军团举行的种种盛会,谁也不怀疑他在这期间有过艳遇,但谁也不能肯定。他既不假装正经,也不拒绝娱乐,更不违背军中的规矩,但当人家问起他的恋爱史时,他总闭口不答,或报以微笑。有的军官酒后问他:“你呢,少校?”他总回答说:“喝酒吧,诸位!”
皮埃尔-约瑟夫·热奈斯塔先生是贝亚尔①一类人物,不讲究派头,身上没有任何诗意和浪漫色彩,看上去极其平凡。他的穿着象个财主,虽然薪饷是骑兵少校仅有的财产,养老金是他将来唯一的财源。不过,他象那些害怕蚀本而变得近乎固执的商界老手一样,手头总攥着两年的饷银,从来不把薪水花光。他很少参加赌博,当他在旁观战,有人请他顶替出局的输家或为对打的牌局添上点儿赌注时,他便瞅着他的长靴。可是,他虽不允许自己作任何特别的花费,日常应用的东西却一样也不缺。由于收入有限,他对自己的衣物十分爱惜,军服穿的时间比团里的任何一个军官都长,而且爱惜对他来说已经习惯成自然了。但是,如果哪个没头脑的小伙子因为打牌或别的荒唐行为把钱花光了,他也会解囊相助。倘若没有这种令人钦佩的轻财仗义和哥们义气,别人也许会怀疑他吝啬。他接济别人时做得那样巧妙,看来他过去也赌输过很多钱。他不认为自己有权监视债务人的行为,也从不向债务人谈起他的债权。他在军队中长大,人世间孑然一身,军队已经成了他的祖国,骑兵团已经成了他的家。因此别人很少寻求他那令人尊敬的节省的动机,大家都乐于认为他想多攒些钱,以便晚年过得舒服些,这种愿望也是相当自然的。
①贝亚尔(皮埃尔·杜·台拉伊)(1476—1524),法国历史上的著名骑士,以英勇善战,作风廉洁著称。
在他当上骑兵中校之前,人们可以推测,他的雄心是带着养老金和上校军衔解甲归田。年轻的军官们下操以后,一谈起热奈斯塔,总把他列入中学里得过优秀奖的那一类人之中。这些人一辈子规矩正派,没有激情,象白面包一样有用而索然无味。严肃的人对他的看法却迥然不同。他常常流露出一道目光,脱口说出一句野蛮人说的那种意味深长的话,从而证明他内心的骚动。仔细观察他安详的前额,可以看出他抑制感情,以及把感情埋入内心深处的毅力。这种毅力是在战争中长期经历预料不到的危险和灾难,以昂贵的代价获得的。新到骑兵团的一位法国贵族院议员的公子,有一天在谈到热奈斯塔的时候,说他也许是最有责任心的神甫,或者是一位最诚实的杂货店老板。这位妄自尊大的公子哥儿说这话时没想到会被少校听见。少校轻蔑地瞅了他一眼说:“再加一句:最不会拍侯爵们马屁的人!”在场的人听了哄堂大笑。这位中尉的父亲是个谁掌权就奉承谁的人物。他熟谙屈伸之术,在历次革命中善于跳槽。儿子也深得老子的真传。法国军队中不乏这种性格的人,他们在事变中尽管表现得很伟大,但事情过后仍旧变得很平常,既不把荣誉放在心上,又把危险置诸脑后。由于我们天生的缺点,这种性格的人也许比我们设想的要多得多。然而,如果谁以为热奈斯塔是个完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多疑,易怒,爱争论,无理偏要争个有理,满脑子的民族偏见。他在行伍生涯中养成了嗜酒的习惯。当他身着军官服饰,衣冠楚楚,膳毕离去时,总摆出一副严肃、沉思的神气,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心中的秘密。总之,虽然他熟谙上流社会的风习和礼节,并以军人的严格态度当作军规加以遵守,虽然他具有天生的和后天获得的才智,虽然他精通战术、用兵、马上刀法和兽医的奥秘,其他方面的学识却异常肤浅。他只模模糊糊地知道恺撒是罗马的执政官或皇帝,亚历山大是希腊人或马其顿人,无论你说他们的原籍在哪里或身分是什么,他都会表示同意而不同你争论。所以,大家谈起科学和历史时,他象信奉皮浪①主义的哲人,只限于微微点头,表示首肯,从不插话。一八〇九年五月十三日拿破仑在申本伦②给占领维也纳的大军的公报中写道:“奥地利的亲王们象美狄亚③一样亲手扼杀了他们的孩子”,当时刚被任命为骑兵上尉的热奈斯塔不愿问一问美狄亚是谁,怕有损他军官的尊严。他相信拿破仑的天才,确信皇帝不会说到法兰西大军和奥地利王室以外的事情,以为美狄亚是行为不端的大公夫人。然而,这事可能关系到军机大计,所以直到罗古尔小姐④重演《美狄亚》之前,他一直为公报上的美狄亚担心。看了戏院的海报之后,骑兵上尉当晚便到法兰西剧院去看这位著名演员的表演.他向剧场邻座一打听,才知道这是个神话里的角色。但是,一个人当小兵的时候曾有足够的毅力学会读、写和计算,那么他一定明白当了上尉之后非学习不可。所以,从那时起,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小说和新书,获得不少一知半解的知识,从中得益匪浅。他对自己的教师深为感激,甚至为皮戈-勒布伦⑤辩护,说他的作品富有教育意义,常常含义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