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八年①伊始,初交葡月,按时下的历法就是一七九九年九月下旬,一百多个农民和一大群市民大清早便出了富热尔市赶往马延市,这时正向差不多位于富热尔市和埃尔内市之间正中的佩勒里纳山头进发。埃尔内是一个小城,习惯上过往旅客都要在那里落脚。我们讲的这支队伍七拼八凑,可以说是奇装异服的大荟萃,不同职业与地方的人的大聚会,因此,描写一下这群人的不同特征,以便赋予我们的故事以鲜明的色彩,这或许不无裨益。如今大家对这类笔墨看得极重,尽管据某些批评家之论,似乎有损于感情的描写。

①共和历于一七九三年十月五日由国民公会颁布。

一部分农民——他们人数最多——光脚板走路,全部衣服就是一领从脖根遮到膝盖的山羊皮和一条白粗布长裤,织布的线纺得很粗,足见当地人手艺之马虎。一绺绺长发平塌塌地拖下来,很自然地与山羊皮纠结在一起。他们的脸总是望着地面,被头发完全遮掩住,故而你很容易误以为山羊皮袄是活物的毛皮,乍一看会把这帮可怜的人混同于供给他们衣服的山羊。但是你立刻就能发现长发后面有一双眼睛在闪烁,犹如草丛中晶莹的露珠。眼光中固然包含着人类的智慧,却不那么令人喜欢,而是令人发憷。他们头上顶着红毛线帽,和共和国用以象征自由的弗里吉亚帽①相差无几。每个人都拿一根棍棒扛在肩头,棍尖上挑一个空荡荡的布褡裢。另外一部分农民戴着软帽,外加一顶宽边毡帽,帽顶上缠了各色拉绒毛线。这帮人都穿粗布衣,质地与前述那部分农民的长裤和褡裢相同,观其衣着,找不到一丝一毫新文明生活的迹象。长长的头发一直披到外套的领口,外衣裁成圆襟,仅至腰际,两襟上各有一个小方口袋,这是西部农民特有的服装。外套都敞着,里面露出同样质地的布坎肩,上面钉着粗大的钮扣。有的趿拉着木屐,有的怕费了鞋,把鞋拎在手里。衣服穿得长久了,很脏,沾满了泥水和汗水,黑乎乎的,虽然就特色而言不及前一部分人的衣服,而此时此刻却也有非同小可的作用,因为他们是一种过渡,经过他们便上升到少数人近乎阔绰的服装了。这少数人宛若一朵朵鲜花点缀在队伍中,他们穿着蓝布裤,红色或者黄色的坎肩上钉着双排铜钮扣,好似方型护心甲,与周围人的白布衫和毛皮产生强烈的对比,好似矢车菊和虞美人长在麦地里。虽然有那么几个人也穿着布列塔尼农户自制的木屐,不过大多穿着钉了铁掌的大皮鞋,粗呢衣服是依照古代款式裁剪的,时至今日乡下人还诚惶诚恐地保留着这种款式。衬衫领子用银钮扣襻住,钮扣呈心型或锚型。最后一点,他们的褡裢比同伴的褡裢在外观上显得充实一些,好些人还在行囊中加上一个葫芦,里面十有八九盛满了烧酒,用一根细绳吊在脖子上。

①弗里吉亚帽,本是古代弗里吉亚人的服饰,流行于法国大革命时期,为红色。弗里吉亚人是一支古希腊部族,公元前九至前八世纪在安纳托利亚(今土耳其境内)占有广大地区,有发达的经济和文化。

在这群半开化的人中间夹杂着一些城里人,他们俨然代表了这个地区的文明水平。这些城里人戴着圆礼帽或者高顶礼帽,也有人戴着鸭舌帽,脚登翻边皮靴或者带罩的皮鞋,衣服也是五花八门,这一点同乡下人差不多。有十来个人身穿所谓卡马尼奥拉的共和派外套①。另外一些人,想必是小康的手艺人,上下穿同色的呢衣。最讲究的人以其长外套和礼服而引人注目。料子或为蓝色,或为绿色,多少都有些磨损。他们是这支队伍里真正的人物,穿着不同形式的鞋子,挥舞着手杖,一副乐天派的神气。有那么几个人头发上还仔细地扑了粉,在脑后认真地绾上短辫,表现出刚刚发迹或者刚刚接受教育的人所特有的一丝不苟。瞅着这群连他们自己也诧异何以会聚到一起,似乎纯属邂逅的人们,你准以为是大火把一座市镇的居民从家里撵了出来。其实,时代和地点使他们面临着完全不同的问题。一个人只要对那场震撼法国的内乱的秘密略知一二,他就不难发现在这支队伍中,共和国可以信赖的公民实在寥寥可数,绝大多数成员四年前都曾经同共和国打过仗。这支队伍还有一个显着的标志,足以使人不再怀疑这支队伍的成员抱着完全对立的政见。高高兴兴赶路的只有共和党人,其他的人虽然装束各异,面孔上和姿态上却一律流露出大难临头的神气,不论是市民还是农民,看得出全都怀着深沉的悲哀,他们的沉默包含着野性的东西,他们好象被共同的思想枷锁压弯了腰,那思想无疑是可怕的,但却被小心地裹藏着,因为他们的面孔是漠然的,惟有过分拖沓的步伐暴露出他们内心谋算着什么。有几个人脖子上触目地挂着念珠——保存与其说被摧毁,毋宁说被取缔的一种宗教的法物是很危险的,他们不时甩开长发,狐疑地抬起头,悄悄地观察树林、小径和大道两边夹峙的岩石,那神情活象把鼻子凑到风口嗅猎物气味的猎犬。可是,除了四旁的人单调的脚步声以外,他们什么也听不见,于是他们又耷拉下脑袋,恢复绝望的神情,有如被押往苦役营的犯人,将活在那里,也死在那里。

①一七九三年后时兴的一种外套,初为马赛联盟派的服装,因产于意大利卡马尼奥拉而得名。

这支队伍为何开往马延市?为何集中了一群乌合之众?其成员为何怀着不同的感情?只消看看走在前面的队伍便可明白了。前面大约有一百五十名士兵,背着背包打着枪,领队的是一位联队长。对未曾经历革命风暴的人来说,有必要告诉他们,上校这个头衔因为贵族气味过浓而被革命党取消,取代它的是联队长这个职称。这些士兵隶属驻防马延市的一个步兵联队的留守部队。在那些动乱的年月里,西部人称共和军为蓝军,原因是共和军最初穿的是蓝红两色的制服,大家对这种制服记忆犹新,这里无需赘述。这支蓝军的任务是护送这伙人到马延市,这伙人绝大多数都对此行怀恨在心,因为一到马延市,军队的纪律立刻就会把统一的思想,统一的服装以及他们至今完全缺乏的统一步伐强加到他们头上。

这些人是根据在法兰西共和国掌权的督政府去年颁布的穑月十日征兵法令从富热尔地区勉强招来的新兵。当时政府要求募款一亿,募丁十万,以满足部队的紧急需要。奥地利人在意大利,普鲁士人在德国,俄国人在瑞士,到处都在向法国军队进攻,苏沃洛夫①已经向俄国人吹嘘说有征服法国的希望。西部的几个省,旺代、布列塔尼和下诺曼底的一部分,奥什②将军呕心沥血,奋战了四年才于三年前使它们归于平静,如今看来它们已经抓住了眼前的时机,再图起事。面临四面受敌的形势,共和国又恢复了当年的斗志。政府首先加强了遭受攻击的几个省份的防务,办法是依据穑月法令的一项条款,把防卫任务交到当地的革命党人手中。事实上,政府因为既无军队又无资金来应付国内问题,便只好借立法方面的漂亮话回避困难:对动乱的省份虽然无所支援,却可以赋予信任。或许政府还指望用武装一部分公民打击另一部分公民的办法从根本上平息叛乱。这项条款成了残酷的报复行为的根源,它是这样写的:将在西部各省建立独立部队。这项荒唐的措施在西部激起强烈的反对,督政府马到成功的希望落空了。因此几天以后,政府要求国民公会通过特别法令,根据建立独立部队的条款实行少量征兵。这样,在我们的故事开始前几天,共和七年第三个余日③,一项新的法令颁布了,决定用少量征集的新兵组成军团,以各省的名称命名,分别为:萨尔特、奥尔纳、马延、里尔-维兰、莫尔比昂、下卢瓦尔和曼恩-卢瓦尔。法令云:此类军团专事剿灭舒昂叛匪,不得以任何借口调往边界。以上这些细节说起来固然令人生厌,不过鲜为人知却也是事实。这些细节一方面说明督政府当时的地位如何虚弱,另一方面也为我们解释了这群人象牲口似的被蓝军领着赶路的原因。惟其如此,再补充一点大概也不为多余,督政府这些娓娓动听的爱国决定的唯一成果就是被收入《条令通报》。既失去了崇高的道德观念的支撑,又失去了爱国热忱或者使法令得以推行的恐怖手段的支撑,共和国的法令虽然创造了百万巨资和千军万马,可惜国库依旧空虚,兵源仍然不足。革命到了草包饭桶的手中,锐气磨光,法令不能控制事态,反而在执行中迁就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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