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地位的男人对妇女都该持东方人的看法。”勃龙代说。

“纽沁根男爵把西方和东方熔于一炉而铸造出可爱的巴黎学派。他讨厌德·玛赛,因为德·玛赛不听使唤。拉斯蒂涅正中他的意,他利用拉斯蒂涅,拉斯蒂涅却不知道。他把全部家庭负担撂给了拉斯蒂涅。拉斯蒂涅得负责满足但斐纳一切心血来潮的愿望,他得带她到树林散步,得陪她看戏。这个小政客今天抖起来了,可过去好长一段日子他得把生命耗在看情书、写情书上。起初欧也纳①动不动就挨骂,但斐纳高兴,他必须有笑脸;但斐纳不高兴,他必须哭丧着脸;但斐纳头疼,但斐纳要同他讲体己话,他就必须奉陪;他把自己的全部光阴、每分每秒,还有宝贵的青春全部奉献给了这位巴黎女人,去填补她无所事事时的空虚。但斐纳要是同他商量什么样的项链最合适,那就说个没完。她大动肝火也罢,讲俏皮话骂人也罢,他反正只能忍受。另一面,但斐纳却必须向男爵献殷勤,真是一报还一报。男爵在一旁暗自发笑;当他发现拉斯蒂涅在重压下不堪其苦的时候,他就作出猜到什么事情的样子,于是两个情人又被共同的恐惧拴在一起了。”

“一个阔太太能叫拉斯蒂涅过上体面日子,这我明白,可是他的钱是哪儿来的呢?”库蒂尔问,“这么巨大的一笔财富总得有个来由吧,可是有谁说他曾经做过一笔好生意么?”

“他继承旁人的财产。”斐诺说。

“谁的?”勃龙代问。

“他遇上的傻瓜们的。”库蒂尔说。

“他并不全靠抢,我的小心肝。”毕西沃说,“诸位休要惊慌忧愁,我们的时代与欺骗是密友。”②

①拉斯蒂涅的名字。

②这是套用莫里哀《伪君子》第五场第七幕里的台词,原句是:“先生们,诸位休要惊慌愁闷,我们的君主与欺骗是敌人。”

“我来讲讲他的财产的来由吧。开讲之前,先给这位有识之士鞠个躬。咱们这位朋友并不象斐诺说的是个毛头小伙子,他是个绅士,会赌博,摸熟了纸牌,赌馆里的人都知道小看他不得。该精明的时候,拉斯蒂涅比谁都精明,他有如军人,倘没有三个月的期限,没有三个人签字画押,没有保人,他的勇气是绝不拿出来的。他有时显得专横固执,而且颠三倒四,忽而换个念头,忽而变个主意,没有一定之规。但是一旦遇到正事,需要拿出办法来,他就全力以赴,可不象咱们这位勃龙代替别人争吵,分散自己的精力。拉斯蒂涅凝神屏息,聚集力量,窥伺方向,寻找突破口,然后使出吃奶的劲头扑过去。他以缪拉的气势冲进对方的营垒,把东家、股东以及整个商场冲得稀里哗啦。一旦缺口打开了,他便恢复懒懒散散、无忧无虑的生活;又变成了南方人,悠哉游哉,言不及义;又变成那个无所事事的拉斯蒂涅。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因为紧要关头他没有打过盹。”

“说得好,不过你倒是讲他的财产问题呀。”斐诺说。

“毕西沃在寻我们的开心。”勃龙代说,“拉斯蒂涅的财产是但斐纳·德·纽沁根,这女人不是等闲之辈,胆大心细。”

“她可曾借钱给你?”毕西沃问。

四个人一起大笑。

“你把她看错了。”库蒂尔对勃龙代说,“这女人要说精明就精明在能讲几句刻薄话,能死心塌地爱着拉斯蒂涅,叫他感到是个负担;对他百依百顺。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意大利女人。”

“讲到钱可不象。”安多希·斐诺尖刻地说。

“别吵,别吵。”毕西沃打着圆场,“讲了这些,你们还敢骂可怜的拉斯蒂涅是靠着纽沁根银行过活的么?还敢骂他住别人为他安置的房间,就象过去电鳗①依赖咱们的朋友德·吕卜克斯?你们堕入圣德尼街的世俗之见了。首先,抽象地讲,照鲁瓦耶-科拉尔②的说法,这个问题可以经得住纯理性的批判,至于非纯理性的批判……”

“他那一套又来了。”斐诺对勃龙代说。

“不过他讲的有道理。”勃龙代高声说,“这个问题很古老了。拉夏泰涅赖和雅尔纳之所以会有一场恶斗,答案就在这里。当时传说雅尔纳和他的丈母娘关系密切,岳母对女婿宠爱过了头,供他花天酒地地挥霍。假如一件事确凿无疑,那就不该往外说。亨利二世当然不管这个,说了雅尔纳许多丑话,拉夏泰涅赖为了尽忠王上,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于是发生了这场决斗,法语中于是也就有了这样一句成语:‘雅尔纳的一击’。”③

①电鳗莎拉·高布赛克的女儿爱丝苔·高布赛克的绰号。爱丝苔是一绝色烟花女,电鳗的绰号喻其美貌象电鳗放出的电流一样有震慑人心的力量。

②鲁瓦耶-科拉尔(1763—1845),法国哲学家。

③拉夏泰涅赖(1520—1547)和雅尔纳(1509—1572)两位贵人于一五四七年决斗,雅尔纳出其不意地用剑背猛击拉夏泰涅赖,制之于死命,后人于是称决定性的一击为“雅尔纳的一击”。

“喔,一句成语居然如此源远流长,原来还是贵人那里来的。”斐诺说。

“老兄过去是报纸杂志的老板,不一定知道这么多。”勃龙代说。

“世上有一些女人,”毕西沃神色严肃地说,“也有一些男人,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一劈两半,只拿一半给人(注意,鄙人的意见是以人道主义公式为依据的)。他们认为任何物质利益都与感情无关,生命、时间、名誉都无妨献给女人,但是大可不必因此糟蹋印有伪造者依法处死的薄纸片①。反过来,他们从女人那里也分文不取。是嘛,倘以为灵魂的结合应该伴随着利益的结合,那世上的一切都会变得无聊起来。这种理论有人提倡,不过实行者寥寥……”

“嗐!完全是扯淡!”勃龙代说,“黎塞留那位风流元帅②,壁炉暗门那段艳事过后,他送给德·拉波普利尼埃夫人一千金路易的津贴。天真的阿涅丝·索雷尔③把全部财产都带给了查理七世,查理七世照收不误。雅克·科尔④用金钱维护法兰西王位,国王听之任之,尔后却象个女人似的以怨报德。”

①指纸币。

②指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黎塞留元帅(1696—1788)。据说他命人利用他情妇德·拉波普利尼埃夫人家的壁炉板装了一扇暗门,他可以自由出入而不被人发现。

③阿涅丝·索雷尔(1422—1450),法王查理七世的宠姬。

④雅克·科尔(1395—1456),法国富商,出资帮助查理七世与英国作战,后却被查理七世流放,没收全部财产。

“先生们,”毕西沃说,“爱情中倘没有割不断的情谊,那我觉得便是逢场作戏的胡闹。既然留有余地,又何必山盟海誓?这两种针锋相对而又同样极不道德的理论是无法调和的。依鄙人之见,谁不敢彻底结合,谁就肯定认为早晚要分手,因此,幻想可以休矣!谁不相信自己的激情是永恒的,谁的激情就是可耻的(此言百分之百出自费讷隆①之口)。所以,老于世故的人,有眼光的人,正人君子衣冠楚楚之辈都认为利与情的彻底分家势在必行。有人光知道爱,偌大的天下只看见他自己和他的情妇,这种人是疯子!他们把荣华富贵视若尘土,意中人的手套、佩带的茶花,在他的眼里却抵得上几百万!在他们家里你固然看不见流水般地花钱,然而在漂亮的杉木匣子里却可以看到精心保存的残花碎瓣!他们彼此不分你我,对他们来说不再有我,你,就是有血有肉的上帝。有什么办法呢?这种藏在心里的病你能禁得了?世上总有一些傻瓜,他们只会爱,不会算计,也总有一些明白人,他们恋爱时不忘精打细算。”

①费讷隆(1651—1715),法国教育理论家和作家。

“毕西沃叫我五体投地。”勃龙代高喊,“斐诺有何高见?”

“换个地方,”斐诺把头昂得高高地说,“我同正人君子们唱一个调;不过在这里,我的想法……”

“和你有幸与之同桌进餐的无赖们一样。”毕西沃说。

“对,是这样。”斐诺说。

“你有何见解?”毕西沃问库蒂尔。

“一派胡言。”库蒂尔高声说,“一个女人要是不愿拿自己的身体当垫脚石,让她崇拜的男人成功,那她就是只顾自己的女人。”

“勃龙代,你呢?”

“我嘛,我照此身体力行。”

“既然如此,”毕西沃用无比尖刻的声调说,“拉斯蒂涅的意见就和诸位不同了。取而不予是卑鄙的,甚至还有些轻薄;但是假如取而百倍地归还,学大贵族的风度,那就是一种侠义行为。拉斯蒂涅就是这样想的。与但斐纳·德·纽沁根钱财不分家,拉斯蒂涅觉得很丢人。他是怎样地悔恨,我可以讲给你们听听。我亲眼见他谈起自己的处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真的,他真哭了!……是在晚饭后。那么,据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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