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罗托决定向别处求救之前,先把情形告诉叔岳。他从圣奥诺雷街走到布尔东奈街,被一阵阵莫名其妙的苦恼刺激得非常难受,以为又闹病了。他肠子里滚热的象火烧一般。的确,凡是靠肚子感觉的人总觉得肚子不舒服,靠头脑感觉的总觉得头痛。生命力集中在身体上什么部分完全由气质决定,但在大风浪中受到伤害的必然是这个部分:所以懦弱无能的闹肚子痛,拿破仑是没头没脑的睡觉。一个爱面子的人要能够克服傲气,放弃自信,一定先得几次三番被无情的事实逼迫,象踢马刺似的把他的心刺得没有了办法才行。皮罗托直打熬了两天才去见叔岳,而且还是为顾到亲戚关系才下了决心的:无论如何,他的情形不能不向严厉的五金商交代。但是到了门上,象孩子走进牙医生诊所那样要发晕的感觉又来了;不过他的心虚胆怯关系到整整一生,而不是为了暂时的痛楚。皮罗托慢吞吞的上楼,看见老人家坐在火炉旁边看《宪政报》,面前的小圆桌上放着他菲薄的午餐:一块小面包,一些牛油,一块布里乳饼,一杯咖啡。

“他真是一个看破世情的哲人,”皮罗托这么想着,暗暗羡慕叔岳的生活。

皮勒罗脱下眼镜,说道:“我昨天在大卫咖啡馆听说罗甘出了事,他的情妇荷兰美人被谋杀了。我们通知过你不能做空头买主;克拉帕龙的收条你该拿到了吧?”

“唉!叔叔,就是啊,你一针见血把毛病说出来啦,我没有拿到收据。”

“该死,那你可倾家荡产啦,”皮勒罗说着,把报纸掉在地下;虽是《宪政报》,皮罗托仍旧替他捡了起来。①皮勒罗心里涌起许多念头,把他那张象徽章上的肖像一般严肃的脸变得铁青,仿佛一片金属在造币机器里轧过了一道。皮罗托滔滔不绝的说着,他却坐着一动不动,从玻璃窗里望着对面的墙壁出神。他分明是一边听一边思索,很冷静的把事情的正面反面掂着分量。他从莫尔丰迪河滨道搬进这四层楼的时候,已经渡过了生意场中的难关,看事情和弥诺斯王②一样清楚。

①《宪政报》是当时的自由党报纸,而皮罗托是保王党。

②神话中的弥诺斯王是一个以正直出名的法官。

皮罗托说到最后,是央求皮勒罗卖掉六万法郎公债,等着皮勒罗回答。他说:“叔叔,你的意思怎么样?”

“唉,可怜的侄儿,我不能这样做,你的处境太危险了。拉贡夫妇跟我都要损失五万法郎。两个老实人听着我的主意,把伏钦矿山的股票卖了;万一遭到损失,我的责任倒不是偿还他们资金,而是救济他们,救济我的侄女和赛查丽纳。说不定你们几个人吃饭都要成问题,我可以供给……”

“吃饭也成问题?”

“是啊,吃饭成问题。你看看清楚吧:这一关你是过不了的!我那五千六百法郎利息,可以抽出四千给你们和拉贡分着用。你一倒霉,我知道康斯坦斯的脾气,她会拼着性命干活,吃的穿的,什么都不要了,而你赛查,你也是的。”

“事情还没绝望呢,叔叔。”

“我不是这样看法。”

“我要向你证明相反。”

“那我再高兴没有。”

皮罗托一声不响,走了。他希望来得点儿安慰和勇气,不料又挨了一下闷棍,固然没有第一下那么厉害,不曾使他头脑发昏,可是伤了他的感情,而这可怜虫是把感情看做性命一般重的。他在楼梯上走了几级,又回上来。

他冷冷的说道:“叔叔,康斯坦斯还不知道这件事,你至少得瞒着她;请拉贡他们也别扰乱我家里的安宁,这样我才好跟苦难拼命。”

皮勒罗点点头答应了,又道:“勇敢一些,赛查!我看出你生我的气;将来你想到老婆跟女儿,会明白过来的。”

他素来佩服叔岳头脑特别清楚,所以听了他的意见大为灰心,从满怀希望的高峰上直跌到泥塘里,变得毫无主意了。

一个没有象皮勒罗那样受过磨练的人,遇到生意上的大风浪就只能受局势支配,一忽儿听从别人,一忽儿自作主张,好象跟着磷火在黑夜里东奔西窜。他听凭旋风把他卷走,不会躺在一边不理,或是站在高处看清风向,想法躲开。皮罗托正在苦闷的当儿,忽然想起借款的纠葛,便到维维安讷街去找他的诉讼代理人但维尔。倘若借款有希望作废,就得趁早办起手续来。

花粉商看见但维尔穿着白呢晨衣坐在火炉旁边,态度安详,严肃。办案子的人大概都是这副神气,天大的秘密在他们都是听惯了的,保持冷静也是必要的。皮罗托却是第一回注意到。他说出他的倒霉事儿,心情就象一个受了伤害的人那么兴奋,激动,既为了家财不保而发急,又为着自己的生命,荣誉,妻儿子女而难过得要命:在这种情形之下,代理人的态度是会叫他心里发凉的。

但维尔听完了他的话,说道:“既然不曾有现款交割,只要能证明借主存在罗甘那儿的钱早已没有了,你的借据当然可以作废。对方只能在罗甘的保证金项下取得赔偿,和你的十万法郎一样。我在可能范围之内担保你胜诉,没有上堂就赢的官司是没有的。”

这样一位高明的法学家说出这种话来,使花粉商恢复了一些勇气,他要求但维尔在半个月以内解决。但维尔回答说,大概不出三个月,案子可以判决,把借据撤销。

花粉商叫道:“怎么,要三个月!”他先还以为有了生路呢。

“就算很快能开庭,我们也没法叫对方跟着你走:他会利用诉讼程序来拖延日子,律师也不是每次都能出庭的。谁敢说对方不会让法院缺席判决,然后再上诉呢?亲爱的先生,我们不能要怎样就怎样,”但维尔微笑着说。

皮罗托说:“可是在商务法庭……”

“噢!商务裁判和初审法院的推事性质完全两样。你们办起案子来又快又马虎,法院可是要经过许多程序。这也是为了保障人民的权益。倘若当庭就来个判决,叫你损失四万法郎,你愿意不愿意?同样,对方看到这笔款子保不住了,当然会起来反抗。诉讼程序规定的期限等于司法上的防御工事。”

“你这话不错,”皮罗托说着,向但维尔行了礼,走了,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走在街上又道:“他们说的都不错。就是钱!钱!”在喧闹沸腾的巴黎,——现代就有一个诗人把巴黎比做一个酿酒的桶,——这一类自言自语的忙人不在少数。

他回去,收账的伙计告诉他,因为快到新年,主顾都留着发票,把收据退回了。

花粉商在铺子里大声叫道:“那么是到处都弄不到钱啰!”

他咬咬嘴唇,伙计们都抬起头来望他。

这样过了五天;五天之内,勃拉雄、卢杜阿、托兰、葛兰杜、沙法鲁,所有没拿到钱的债主开头都相信对方,心平气和,后来一步一步心境转变,直闹到脸红耳赤,杀气腾腾为止。在巴黎要扩大信用极不容易,但大家起了疑心,把你的信用越缩越小的风潮,却来得比什么都快。等到债主一起恐慌,在生意上处处提防的时候,就会变得下流无耻,比债务人更要不得。他们先是眉开眼笑,礼貌周全;慢慢的就红着脸急躁起来;接着又冷言冷语的刺人;然后是因为失望而发脾气;然后是抱着成见,面色铁青;然后是预备好了法院的传票,狠狠地把你辱骂一顿。圣安东街上有钱的家具商勃拉维,没有弄到跳舞会的请帖,这时便拿出恼羞成怒的债主面孔来进攻:他要在二十四小时以内把账款收清;他也要求抵押品,不要家具,而要那个能抵到四万法郎的厂基作担保。

但这般人虽然声势汹汹,终究还有歇手的时候让皮罗托能透一口气。

为难的局面才不过开始,赛查非但不拿出决断来把头上几个浪头压下去,倒反花足心思把唯一能帮助他出主意的人,他的老婆,蒙在鼓里。他自己常在店门口和四周围望风。他把暂时的困难告诉了赛莱斯坦,赛莱斯坦瞧着东家,诧异得直瞪眼睛,觉得赛查变得渺小了。一向百事顺利,头脑平常的人,所谓本领不过是日常工作中得来的一些经验,遇到患难就要显原形的。

赛查没有魄力抵抗四面八方的威胁,但估量局势的勇气还是有的。十二月底和正月半,家里的开支和到期的票据,应付的房租和现金账,一共有六万法郎,十二月三十一先得付三万;收入勉强可以凑到二万,还缺一万。他觉得事情并不绝望,因为他已经象冒险家一样过一天算一天,只管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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