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父无母,除了检察官没有别的监护人,②独自在世界上,对谁都不用负责。他把社会当作后娘看待,象土耳其人跟摩尔人一样势不两立;做事只管自己的利益,只要能发财,什么手段都行。这个诺曼底人有着可怕的才干,除了向上爬的欲望,还有大家责备(不管责备得对不对)他同乡人的那种狠毒。他当面奉承,暗里寻衅,是个最刁顽的讼棍。他大胆否认别人的权利,自己的权利可一丝一毫都不放弃。他用时间来磨敌人,顽强到底,死缠不休,叫敌人疲劳。他的主要本领就是老戏里的司卡班③的那一套:花样百出,做了坏事,照样能逍遥法外,见了好东西就心痒难熬的想抢过来。总之,泰雷神甫替政府说的那句话,④杜·蒂耶拿来应用在自己身上,预备将来有了钱再规规矩矩做人。他干起事来精神抖擞,凭着打仗一般的蛮劲,不管好事坏事,都要人家帮忙,他的理论无非是个人的利益高于一切。他瞧不起人,认为谁都可以用钱收买。既然所有的手段都使得,他自然毫无顾虑。他相信有了金钱和地位,一切罪恶就能一笔勾销。这样一个人当然迟早会成功。他的前途不是服苦役,便是当百万富翁,因此他怀着仇恨与顽强的心情,遇事当机立断;但是象克伦威尔一样不动声色,认定诚实是他的死冤家,非打倒不可。他城府很深,面上却装做玩世不恭的轻佻样儿。地位不过是一个花粉店的伙计,野心却大得没有边际。他用仇恨的目光瞪着社会,心里想:“我一定要征服你!”他发誓要四十岁才结婚,后来果然说到做到。
①费加罗是法国喜剧家博马舍(十八世纪)创造的人物,后成为聪明狡猾,机智风趣的仆役的通称。
②法律规定检察官是孤儿的监护人。
③司卡班是从早期意大利喜剧传到法国喜剧里来的人物,莫里哀有一出喜剧专写司卡班,是一个狡猾透顶的仆人。
④泰雷神甫(1715—1778),路易十五的财政总监,因横征暴敛受到拿鲍纳大主教批评,说他等于在人家口袋里拿钱。泰雷回答:“要不然叫我到哪儿去拿呢?”
至于外表,费迪南是个身腰俊美,个子瘦长的青年,没有一定的态度举动,能随机应变,适应各个阶层的社会。瘦小狡猾的脸,初看还讨人喜欢,接触多了,就会发觉他有些古怪的表情,说明他是个精神上有矛盾,良心不太平的人。诺曼底人那种软绵绵的皮肤,颜色赭红,非常刺目。眼珠上蒙着一层银色的翳,平时目光躲躲闪闪,欺侮人的时候却死盯着人,十分可怕。声音有气无力,好似话讲得太多了。薄薄的嘴唇还算细气,但尖鼻子和微微鼓起的脑门,明明显出他的血统不纯。头发的颜色象染黑的,证明他是各个不同社会的混血儿:聪明得之于一个生活放荡的贵族,卑鄙得之于一个被诱失身的乡下姑娘,知识是受了一半的教育给他的,品行不端是流浪生活养成的。
杜·蒂耶穿得挺漂亮的出去,回店很晚,常常到银行家和公证人府上参加跳舞会;皮罗托知道了非常诧异。他不喜欢这种行径;依他的思想,做伙计的应当研究店里的账册,只关心本行的事。花粉商看不惯那些胡闹的举动,用婉转的口气数说杜·蒂耶不该穿那么讲究的内衣,不该在名片上印着F·杜·蒂耶,①那种款式,按照赛查的生意人观点,只有上流人物才配用。但费迪南投身到这个奥尔恭家里来,是存心要做答尔丢夫的。②他追求赛查太太,想勾引她;他和东家娘一样把东家的为人看得很清楚,可是比她看的快得多。杜·蒂耶尽管十分谨慎,说话很留意,但他流露出来的人生观把小心翼翼的康斯坦斯吓坏了;她的做人之道完全跟丈夫一样,认为损害人家一分一毫就是天大的罪过。虽则她应付得很巧妙,杜·蒂耶仍旧感觉到皮罗托太太瞧他不起。康斯坦斯收到过杜·蒂耶几封情书,不久又发觉这伙计对她换了一副态度,装出俨然的样子,仿佛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于是康斯坦斯没说明什么理由,只劝赛查把费迪南歇掉。赛查也表示同意,辞退伙计的事算是定局了。在打发他的三天之前,一个星期六晚上,皮罗托清点月底的现金,发觉少了三千法郎。他大吃一惊,还不是为了损失,而是因为铺子里的三个伙计,一个厨娘,一个杂差和几个长工都犯了嫌疑。叫他疑心哪一个好呢?皮罗托太太从来不离开账台。管出纳的包比诺是拉贡先生的内侄,只有十八岁,宿在店里,是最老实不过的青年。他账上的数目跟柜子里存的现金不符,可见是结过账以后出的事。皮罗托夫妻俩决定暂不声张,在店里私下留神。
①法国人姓氏前冠有“德”或“杜”,多半是贵族的标记,杜·蒂耶利用这一点来蒙混人家。
②莫里哀在喜剧《伪君子》中描写一卑鄙小人叫做答尔丢夫,赚得富翁奥尔恭的信任,想骗取他的女儿,又想勾引他的妻子。现在奥尔恭的名字已成为冤大头的别称。
第二天星期日,他们在家招待客人。这小圈子里的几份人家一向是轮流作东的。玩布约特①的时候,公证人罗甘在桌面上丢出几块古老的金路易,正是赛查太太几天以前从一个新婚的妇女,德·埃斯巴太太手里收进的。
①一种纸牌戏。
花粉商笑着说:“哎哟,你这是偷了教堂里的募捐箱啦。”
罗甘说这几块钱是在一位银行家府上从杜·蒂耶那儿赢来的。杜·蒂耶若无其事的当场承认了。花粉商可是面孔涨得通红。客人散了,费迪南正想去睡觉,皮罗托推说要谈生意,把他邀到店堂去,说道:
“杜·蒂耶,我柜子里少了三千法郎,又没有一个人可疑心。刚才那几块老洋钱对你太不利了,我不能不跟你说明。今晚咱们要找出了账上的错误才睡觉。因为一定是账目弄错了。
说不定你在你薪水项下拿了钱。”
杜·蒂耶承认那些路易是他拿的。东家翻开账簿,杜·蒂耶名下并没记上借支的数目。
费迪南道:“我当时匆忙,忘了叫包比诺上账。”
“对,”皮罗托说着,看见杜·蒂耶冷冷的满不在乎,倒反怔住了。可是这诺曼底人存心到这铺子里来找生路,早已摸熟这些老实人的脾气。
两人花了大半夜功夫对账,忠厚的赛查明知这查对是多余的。趁查来查去的当口,他在抽斗侧面的板上暗中粘了三张一千法郎的钞票;然后装做疲倦之极,嗑睡了,打起鼾来。
杜·蒂耶得意扬扬的把他叫醒,因为找出了错误,高兴得不得了。下一天,皮罗托当众把太太和小包比诺埋怨了一顿,对他们的粗心大意很生气。半个月以后,费迪南·杜·蒂耶进了一家证券号子,说花粉生意对他不合适,他要研究金融了。从皮罗托店里出来,杜·蒂耶提到赛查太太的口气,仿佛东家是为了吃醋而歇掉他的。
过了几个月,杜·蒂耶来看他的老东家,说有笔生意可以让他发迹,还缺两万保证金,要求老东家作保。皮罗托看他这样无耻,大出意外;杜·蒂耶眉头一皱,问皮罗托是不是不相信他。玛蒂法和其他两个正在跟皮罗托谈生意的商人,都看出花粉商心里很气,但当着他们没有发作。他想也许杜·蒂耶已经变老实了,从前犯的事或者是被一个发急的情妇逼出来的,或者是赌输了钱想翻本;一个年纪轻轻而说不定正在忏悔的人,当众受到一个正派人责备,很可能走上犯罪和悲惨的路。皮罗托这好人儿便拿起笔来在杜·蒂耶的票据背后签了字,作了保,嘴里还说,对一个过去在店里出过力的青年,他很乐意帮这点儿小忙。皮罗托说着这些遮面子的假话,脸都红了。杜·蒂耶受不住皮罗托的目光,当下就怀恨在心,而且永远记着,象魔鬼对天使一样。在金融界做投机好比走绳索,杜·蒂耶可是把平衡棒拿得很稳,内里还空虚的时候,外表已经衣冠楚楚,俨然是个富家儿了。他一朝买进了自备小马车,就永远坐下去。上流社会的人都是一边作乐一边做买卖,把歌剧院当作交易所的分店,全是现代的杜卡莱①派头。杜·蒂耶在这个社会里居然站住了脚。他在皮罗托家认识了罗甘太太,靠她帮忙,很快就钻进金融界大头的圈子。到那个时候,杜·蒂耶的富裕就不是徒有虚名的了。由于罗甘的介绍,他和纽沁根银号关系很好,又跟凯勒弟兄和上层银行界搭上了。谁也不知道这年轻人手里调度的大量资金从哪儿来的,大家认为他的成功是靠他的聪明和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