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成杜·布斯基耶夫人不幸的狡猾匠人,是德·瓦卢瓦骑士。他一心想叫她破除对于宗教的幻想。骑士在恋爱上那么在行,他也象看透了光棍汉杜·布斯基耶的心思一样,看透了结了婚的杜·布斯基耶的心思。但是要抓住这个城府很深的共和党人很不容易:他们刚结婚时,有些人与科尔蒙家断绝了关系。对于这些人,杜·布斯基耶的沙龙自然关上了门;对于德·瓦卢瓦骑士,杜·布斯基耶的沙龙自然也关上了门。其次,他这个人现已不怕成为笑柄了。他手中握有巨额财产,他在阿朗松说一不二,他对自己的老婆关切的程度,就跟理查三世看见他赖以夺得战役胜利的坐骑死去时,表现的关切相同。为了讨丈夫欢心,杜·布斯基耶夫人早已与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断绝了关系,再也不到埃斯格里尼翁家去了。但是,她的丈夫到巴黎小住,留下她一人在家的时候,她拜访了阿尔芒德小姐一次。结婚两年以后,正好赶上德·斯蓬德教士逝世,她们在圣莱奥纳尔教堂参加为教士作的悼亡弥撒。走出教堂时,阿尔芒德小姐向杜·布斯基耶夫人身边走去。待人热诚的阿尔芒德小姐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她应该去安慰痛哭流涕的继承人。她们从圣莱奥纳尔教堂一起走到林荫道,一面谈论着亲爱的故人。然后,她们又从林荫道走到禁止杜·布斯基耶夫人入内的公馆。阿尔芒德小姐正谈在兴头上,就把杜·布斯基耶夫人拖进公馆。可怜的女人心情很悲痛,可能愿意与她舅父那么喜欢的人谈谈她的舅父。其次,她也想接受老侯爵的问候,她已经差不多三年没见过老侯爵了。当时是中午一点半钟,她在公馆里见到了前来吃晚饭的德·瓦卢瓦骑士。骑士一面向她问好,一面抓住她的双手。
“啊!亲爱的德高望重的夫人,”他用激动的语气对她说道:“我们失去了我们圣洁的朋友。我们分担了您的哀痛。是的,在这里,人们也和您家里一样,深深感受到您的损失……甚至更有甚之,”他又加了一句,那是暗指杜·布斯基耶。
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表示哀悼的话。在这之后,骑士十分殷勤地抓住杜·布斯基耶夫人的手臂,挎在自己的胳膊上,十分可爱地紧紧靠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一扇窗子的窗口。
“您总还过得幸福吧?”他用慈父般的声音说道。
“嗯,”她双眼低垂,说道。
赛布洛夫公主的女儿、德·特雷维尔夫人和年迈的德·卡泰朗侯爵夫人由阿尔芒德小姐陪同,走过来和骑士聚在一处。她们正好听到了这个“嗯”字。这几个人后来都到花园里去散步,等待着开饭。杜·布斯基耶夫人被悲痛弄得痴痴呆呆,竟然没有发现这几位女士和骑士正在玩弄一个好奇心的小把戏。“我们这回算逮住她了,让我们摸清谜底吧!”这些人互换的眼神中,就写着这么一句话。
“要让您的幸福十全十美,”阿尔芒德小姐说道,“您一定得有孩子,要有一个象我的侄子那么漂亮的男孩……”
一滴泪水在杜·布斯基耶夫人的眼中滚动。
“我听说,这事是您一个人的过错,听说您害怕怀孕?”骑士说道。
“我?”她天真地说道,“用下一百年地狱作为代价,能换一个孩子,我都干!”
这样提出的问题,激起了一场辩论。在德·特雷维尔子爵夫人和年迈的德·卡泰朗侯爵夫人引导下,辩论进行得十分巧妙。这两位夫人死死缠住可怜的老姑娘,以致老姑娘不知不觉便将他们夫妻的秘密透露了出去。阿尔芒德小姐挎住骑士的胳膊走开了,以便让这三位妇女谈论婚姻的事。杜·布斯基耶夫人当时已经从自己婚姻的种种失望中醒悟过来。由于她还是“愚不可及”,便说了许许多多有滋有味的天真幼稚的话,使得那几个听她心腹话的人大为开心。最初一段时间,科尔蒙小姐捏造的婚事使全城的人觉得可笑。不久,大家对杜·布斯基耶的伎俩稍有所闻以后,杜·布斯基耶夫人还是得到了所有女人的敬重和同情。科尔蒙小姐迫切需要结婚而又嫁不出去那段时间,人人都嘲笑她。待到每个人都知道她严格的宗教原则使她处于什么样的不同寻常的境地时,所有的人又都很敬佩她。“这个可怜的杜·布斯基耶夫人”的称呼,便代替了从前“这个好心的科尔蒙小姐”的称呼。就这样,有一段时间,骑士把杜·布斯基耶搞得那样令人讨厌,滑稽可笑。但是,久而久之,这个可笑的人也显得不那么可笑了。待到每个人都把坏话说尽了,恶意中伤自然也就厌倦了。后来,到了五十七岁的时候,不声不响的共和党人也象许多人一样,似乎应该退隐了。这种情况更加剧了杜·布斯基耶对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仇恨,以致到了复仇的那一日,杜·布斯基耶是那么冷酷无情。杜·布斯基耶夫人得到命令,永远不许踏进这家的门槛。为了对德·瓦卢瓦骑士过去整他进行报复,杜·布斯基耶刚刚创立《奥恩通讯》时,便在该刊物上塞进了如下的一个小广告:
兹有德·蓬布勒通先生者,如能揭示其流亡国外之前、流亡期间及以后生活,给予一千法郎固定收入赏金。
杜·布斯基耶夫人的婚姻虽然基本上失败,她依然从中看到一些好处:对城市中出类拔萃的人表示关切,不是总比一个人孤单单地生活好么?杜·布斯基耶总比独身的人喜欢得发狂的那些狗啊,猫啊,金丝雀啊之类强。比起女佣,听忏悔的神师和窥视继承遗产的人来,他对妻子怀着的感情总是更真实一些,不那么为物质利害所左右。此后,她把丈夫看成是神怒的工具,因为她看出自己对婚姻的种种强烈向往犯下了无数的罪过。她引起了格朗松太太的不幸和自己舅父的早逝,她认为这正好是对她的惩罚。宗教要人去亲吻别人用来抽你、惩罚你的笞杖。她服从这个信条,在公开场合为她的丈夫吹嘘,赞成他的观点。但是,在忏悔室里或者晚上祷告时,她常常痛哭流涕,请求上帝饶恕她丈夫的背教行为。
他口是心非,他希望贵族和教会死亡,而这两桩正是科尔蒙家的信仰。在她的内心,她感到自己的全部热情都受到践踏和宰杀,但是她的义务又迫使她去造就自己配偶的幸福,在任何事情上都不去伤害他,而且要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疼爱去依恋他——也许慢慢习惯了,会产生这种无法形容的疼爱。这样,她的生活本身就成了永无休止的违背情理、不合逻辑的矛盾混合物。她嫁了一个人,她憎恨这个人的行为和见解,但是她又应该怀着宗教义务规定的柔情去照顾这个人。杜·布斯基耶吃她做的果酱的时候,杜·布斯基耶觉得晚餐鲜美可口的时候,她常常欣喜若狂。她时刻留意,要使他的每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愿望都得到满足。如果他将邮寄报纸的封套忘在桌上了,女主人不但不把它扔掉,反倒说:“勒内,放那儿吧!先生放在那里,不是没有用意的。”杜·布斯基耶要出门旅行时,她为大衣、内衣的事坐卧不安。她将最最细心周到当成是幸福的具体化。如果杜·布斯基耶要到普雷博戴去,她头一天就看气压表,好知道第二天天气好不好。她从他的目光中窥伺他的意愿,就象一条狗,一面在睡觉,一面却能听见和看见自己的主人有什么要求一样。当肥胖的杜·布斯基耶为这种服从神意的爱情所感动,搂住她的腰,亲吻她的额角,对她说“你真是一个好妻子!”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眼中便涌上快乐的泪水。很可能,杜·布斯基耶也自认为有义务补偿萝丝-玛丽-维克图瓦的一些损失,正是这一点赢得了她的尊重,因为天主教的美德并不要求象杜·布斯基耶夫人这样完全彻底地掩饰自己。那些以君主立宪的观点为招牌而实际上满腔仇恨的人,在她家大发议论。这位圣洁的女子听到这些议论,常常一言不发。每当她预见到教会要垮台时,便浑身颤抖。有时她大胆说上一句愚蠢的话,提出一个见解,可是杜·布斯基耶瞪她一眼,那下半截话便咽在肚里了。这种左右为难的生活中的种种不快,终于使杜·布斯基耶夫人变得痴痴呆呆。她觉得,将自己的思考集中在内心,而不要表白于外,甘心过着纯粹动物般的生活,岂不更简单,更高尚!于是她表现出奴隶般的顺从。她的丈夫将她置于屈从的地位,她也将接受这种地位看作是一种值得称赞的行为。执行丈夫的旨意从未引起她一句怨言。牧羊人一指出道路,这只战战兢兢的羔羊便立刻走上去。她再也离不开天主教教会,她进行各种最严格的修行,既没有想到撒旦,也没有想到世俗的浮华,也没有想到善行。这样,她就将基督徒最纯洁的美德集于一身,而杜·布斯基耶自然也就成了法兰西和纳瓦尔王国中最幸福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