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妇女听着邦格朗这篇怒气冲冲的言论,呆住了。克勒米耶对车行老板和女太太们说了声:“嗯?”

“没见过这样的法官!”车行老板嚷着。

于絮尔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昏昏沉沉的,仰着头,辫子都散了,歇一会,哭一声。她两眼昏浊,眼皮虚肿,那种身心衰弱的情形,除了承继人,便是最狠心的人也会觉得可怜的。

“啊!邦格朗先生,过了我的生日,想不到就是死亡和丧事,”她象心灵高尚的人一样,自然而然流露出这种意味深长的话,“你是知道他的为人的,二十年功夫对我没有一句急躁的话!我本以为他会活一百岁的。”她又叫道:“他真是我的妈妈,好妈妈。”

想到这儿,她又两行眼泪直挂下来,夹着抽抽噎噎的哭声;最后她直挺挺的倒在椅子上。

法官听见承继人们上楼了,便说:“孩子,你要哭他,日子长呢;可是收拾东西的时间只有这一忽儿功夫:你把屋子里所有属于你的东西都归到房里来。那些承继人逼我贴封条了……”

于絮尔气愤交加的直跳起来:“啊!他们要拿,都拿去罢。最宝贵的东西,我有在这里了,”她说着拍了拍胸脯。

“什么呀?”车行老板紧跟着问,他和玛森两个一齐在房门口露出一张凶恶的脸。

“就是说关于他的德行,生活,说话的回忆;还有他圣洁的心灵的形象,”她做了一个美丽的手势,眼睛和脸颊都闪闪发光。

于絮尔那一下动作,把胸褡里头的钥匙震落了,玛森象猫一般窜过去,捡了起来,嚷着:“哎,你还有一把钥匙呢!”

她红了红脸,说:“那是他书房的钥匙,他临死的时候要我上书房去的。”

米诺雷和玛森彼此狞笑了一会,又瞧着法官,眼中带着恶毒的猜疑的神气;那在玛森是无意的,在车行老板是有心的。于絮尔一见之下,猜到他们的用意,不由得站起身子,脸色发白,好似浑身的血都流完了,眼中象霹雳一般射出一道斲伤她自己元气的火光,声音哽咽着说道:

“啊!邦格朗先生,这房里的东西都是干爹好意送给我的,他们要拿尽管拿罢;我身上只有这几件衣服,我走出房间,从此不进来了。”

于絮尔说着,走进干爹的卧室,不管别人怎么央求,再也不肯离开;因为那些承继人对自己的行为也觉得有些惭愧了。于絮尔吩咐布吉瓦勒女人到老驿站旅馆定下两间房,以后再在镇上找个地方和她同住。她回到房里拿了祈祷用的经文,和本堂神甫,副司祭,萨维尼安,几乎整夜都在一块儿守灵:她不是祷告,便是哀泣。萨维尼安等母亲睡下就过来,一声不响的跪在于絮尔身旁,于絮尔对他凄然笑了笑,感谢他这样至诚的来分担她的忧苦。

邦格朗捧了一个大包裹交给于絮尔,说道:“孩子,你姑丈的一个女承继人,把你所有的更换衣服从五斗柜里拿出来了;因为你的东西要启封以后才能拿,而启封还要等好几天。为了保护你的权益,我把你的卧房也给封了。”

于絮尔迎上去握着他的手,答道:“谢谢你,先生。你再瞧他一眼:不是很象睡熟的样子吗?”

老人的脸色象一朵不久就要枯萎的鲜花,凡是临死没有痛苦的人都是这样的。

法官凑着于絮尔的耳朵问:“他临终没有私下给你什么东西吗?”

“没有,他只提到一封信……”

“好罢!那一定能找到的,”邦格朗接着说,“他们要求贴封条,对你倒是很有利的。”

天刚亮,于絮尔和这所屋子告别了:她在这儿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尤其那间朴实无华的卧房是她爱情的发源地,使她特别留恋,便是在极度忧伤的心境之下,也不免对着这个安静而甜蜜的住所掉了几滴惋惜的眼泪。她最后一次把屋内的窗子和萨维尼安的脸轮流瞧了一会,走出大门到客店去:布吉瓦勒提着包裹跟着,邦格朗搀着她的手臂,跟着她的还有温柔的保护人萨维尼安。可见老人尽管用心周密,事实证明还是多疑的法学家料得不错。不久这法官就要看到于絮尔两手空空,被那般承继人欺负了。

第二天傍晚,全镇的人都来送丧。听到承继人们对付养女的手段,极大多数的人觉得是应该的:那是遗产攸关,非同小可;老头儿一向藏头露尾;于絮尔可能自以为有什么名分,承继人这么办不过是保护自己的财产;何况于絮尔在老人生前盛气凌人,老叔对待承继人也象玩冰球戏的时候对待野狗似的。但羡来·米诺雷,据嫉妒车行老板的人说,当了助理检察官并无成就,也回家来送丧。于絮尔不能到场,躺在床上发着神经性的高热,一半由于受了承继人们的侮辱,一半由于过度的哀伤。

有几个承继人指着萨维尼安,说道:“嘿!看他虚情假意的哭成这样!”但萨维尼安为了医生的死,的确非常悲伤。

古鄙回答:“他应该不应该哭,还是问题。别忙着开心,财产还没启封呢。”

米诺雷心里有数,说道:“噢!你老是大惊小怪的吓我们。”

灵柩正要从教堂发引,送往墓园的当口,古鄙碰到一件大为失意的事:他想挽着但羡来的手臂同行,遭了拒绝;助理法官这个举动,等于当着奈穆尔全镇的面不认古鄙是老伙计了。

古鄙私忖道:“嗯,耐着点儿罢,我此刻是没法出气了。”

他那颗冰冷的心,却象海绵一般在胸中胀大起来。

检察官是孤儿的法定监护人;开启封条,清点遗产之前,检察官先得委托邦格朗做代表,办这手续需要相当时间。关于米诺雷的遗产,大家纷纷议论了十天之久;终于继承开始了,①一切都按照法律程序严格执行。公证人迪奥尼斯正是得其所哉,进账不少;古鄙也趁此机会兴风作浪。遗产的数目既然很可观,办案的手续自然很繁复。办过第一道手续,照例得吃一顿。公证人,帮办,承继人,见证,都喝着家藏的名酒。

①“继承开始”为欧美法律的专门名词,大抵遗产继承因被继承人之死亡而开始,在一定期间之内应开具遗产清册呈报法院。

在外省,尤其在小城市里,居民都是住的自己的房产,要借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盘进什么铺子的人,差不多老是连屋子一起买下的。检察官托治安法官邦格朗照料孤儿的权益,法官觉得要于絮尔能搬出旅馆,只有劝她自己买房。在大街和横跨运河的桥相交的地段,正好有一所小屋子:进门是一个过道,底层只有一间餐室,临街开着两扇窗;餐室后面是厨房;从厨房的玻璃门出去,有一个三丈见方的院子。一座狭小的楼梯,临河有几个小窗洞取光。二层楼有三间房,顶上还有两间搁楼。屋价是六千法郎。邦格朗向布吉瓦勒女人借了两千法郎积蓄,先交付一部分屋价,余下的再分期拔清。

于絮尔要买进干爹的藏书;邦格朗看到屋子的进深正好摆得下书架,教人把二楼的两间房前后打通。因为萨维尼安和邦格朗把那些管打扫,油漆和装修的工人催得很紧,于絮尔到三月底居然能离开旅馆,搬进这所难看的屋子了;但她的卧室仍旧和承继人把她赶出来的那间一模一样;法官启封的时候,把她原有的家具都搬了来。布吉瓦勒睡在于絮尔卧房的顶上一层,只要小主人拉着床头的铃,她立刻可以下来。派作藏书室用的房间,底层的堂屋和厨房,都还空着,只粉刷了一道,糊了花纸;专等干爹的遗物拍卖的时候去买家具来布置。

法官和神甫虽然深知于絮尔的性格,还是替她担心,认为从老医生给她过惯的高雅富足的生活,过渡到这个清贫简陋的生活,未免太突兀了。萨维尼安为之伤心透了,好几次暗中贴钱给工匠和家具商,一定要让于絮尔至少在房间内部,不觉得以前和现在的卧室有什么分别。但只要瞧着萨维尼安就心里快活的姑娘,对一切都安之若素。两位老朋友看着更加感动了;除了过去的事实证明以外,她又再度证实只有感情方面的痛苦才会给她打击。她为了干爹的故世,悲痛之极,根本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了变化,虽然这变化使她的亲事又添了一重障碍。萨维尼安鉴于她生活清苦,大为不乐;而她看到萨维尼安的不乐,又觉得十分难过,甚至搬进新屋那天,她早上望了弥撒出来,附在他耳边说:

“没有耐性,爱情是不会成功的;咱们等着罢!”

等到老医生的人欠欠人的账结出了,玛森受着古鄙撺掇,要波唐杜埃太太把到期的借款立刻还清。古鄙因为暗中恨着米诺雷,便改变方针去投靠玛森,以为跟这个放高利贷的精明人打交道,或许比跟谨慎小心的泽莉容易得手。老太太接到催告的公事,要她在二十四时以内把十二万九千五百十七法郎五十五生丁付给承继人,还得从催告之日起另付利息,否则就要扣押不动产;老太太吓坏了。另外借钱来还债根本不可能。萨维尼安到枫丹白露去请教一位诉讼代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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