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邦格朗的信任也是很晚的事:直到一八三〇年革命以后,才把计划告诉法官。关于医生的事,当地的布尔乔亚和他的承继人所知道的,不过这些。至于政治,他绝不过问,因为他的房产每年只付一百法郎捐税;②不论是自由党的还是保王党的募捐,他都拒绝。谁都知道他讨厌教会,主张自然神教:③这两点使他不喜欢任何宣传;侄孙但羡来介绍一个推销员来兜售《梅里埃神甫》和富瓦将军的《演讲集》,被他挥诸门外。④以这种行动来表示他头脑开明,奈穆尔的自由分子认为是不可解的。

①安东奈特在法国人心目中是个很悦耳很美丽的名字。

②一八二〇年六月公布的选举法,规定每年纳税三百法郎的人方有选举资格,纳税一千法郎的方有被选举资格。

③只信天地间有一真神而不信任何宗教学说,谓之自然神教。

④《梅里埃神甫》一书相传为十七至十八世纪时的神甫冉-梅里埃叙述他反宗教思想的着作。富瓦将军(1775—1825)在王政复辟时代的国会中极活跃,提倡自由思想甚力。

医生的三个旁系亲属承继人,米诺雷-勒弗罗夫妇,小一辈的玛森-勒弗罗夫妇,克勒米耶-克勒米耶夫妇,——以后我们一律简称为克勒米耶,玛森,米诺雷;同姓之间的区别只有在加蒂内地区才需要;——这三份人家事情太忙,没功夫另组小集团,只能采用小镇上一般的方式见面。车行老板每逢儿子的生日一定大开筵席,狂欢节和自己的结婚纪念日又必举行跳舞会,把镇上所有的布尔乔亚都请去。稽征员一年也请两次客,会会亲友。治安裁判所的书记声明他太穷了,没力量这样摆阔;他苦熬苦省的住在大街中段,还把底下一层分租给姊妹,这姊妹也靠了医生的力量当着邮局主任。但这三位承继人和他们的妻子,终年都在外边见面,不是在散步的时候,就是早晨在菜市上,不在自己的屋门口,便在星期日弥撒祭完毕以后的广场上,就象我们现在描写的那个时间,总而言之是无日不见的。三年来,医生的高年,吝啬,家私,使大家纷纷提到他的遗产,不是明言,便是暗示;那些话慢慢传开去,使那般承继人和医生一样的出名。最近六个月中间,承继人的朋友和街坊,没有一个星期不带着暗中羡慕的心理和他们提到一朝老头儿眼睛闭了,银箱开了的时候这一类的话。

有的说:“米诺雷尽管是医生,跟死神有交情,也没用;归根结底,只有上帝是不朽的。”

承继人虚情假意的回答:“嘿!我们一定死在他前面,他身体比我们这批人都强!”

“要不轮到你承继,也轮到你的孩子们,除非这小于絮尔……”

“他不会全部给她的。”

照玛森太太的说法,于絮尔是承继人们的眼中钉,是威胁他们的一支暗箭。克勒米耶太太每次谈话,总喜欢用“只要口眼不闭,总瞧得见!”一句话作结束;可见大家对于絮尔只有恶意,没有好意。

稽征员和书记,跟车行老板相比,算是穷的;两人谈话之间常常估量医生的财产。沿着运河散步的时候,他们远远的一看到医生,就扮着一副可怜巴巴的脸孔。

一个说:“大概他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秘方吧。”

一个回答:“他准是跟魔鬼订了合同。”

“他应该多照顾咱们俩才对,胖子米诺雷有的是家当。”

“哼!米诺雷的那个儿子,多大家私也不经他花!”

“你估计医生有多少财产?”书记问稽征员。

“一年积一万二,十二年就是十四万四,复利至少也有十万。何况他听着巴黎公证人的主意,进进出出,一定赚得很多;到一八二二年为止,他的钱准是买了八厘起息到七厘半起息的公债;老人现在手头调度的总有四十万上下,而那笔利息一万四的资本还没算进,那是五厘起息的公债,市价已经涨到一百十六法郎了。倘若他马上死掉,不偏袒于絮尔,那么除了屋子和家具,可以留给我们七八十万。”

“十万给米诺雷,十万给女孩子,咱们俩每人三十万:这样才算公道。”

“那我们才称心如意啦。”

玛森嚷道:“要是他这么办,我就把书记的缺分出让,好好置一份产业,想法到枫丹白露去当推事,再进一步就是国会议员了。”

克勒米耶道:“我吗,我要买一个交易所经纪人的缺。”

“可恨他招留的那个小丫头和那个本堂神甫,把他包围了,咱们对他一无办法。”

“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放心,他总不会把财产捐给教会的。”

现在读者不难懂得,为什么那些承继人看见老叔去望弥撒就那样恐慌了。一个人决不会笨到利益身了损害都看不出来。乡下人的聪明,是跟外交家的一样靠利害关系培养成功的;在这方面,外表最愚蠢的人也许倒是最厉害的。所以即使最迟钝的承继人,脑子里也会象照着火炬一般的通明雪亮,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既然小于絮尔有力量把她的保护人带进教会,一定也会把遗产弄到手的。”车行老板把儿子信中那句吞吞吐吐的话忘了,立刻奔往广场;倘若医生果真上教堂去望弥撤,老板就得损失二十五万法郎。不能否认,那些承继人的恐惧是和最强最正当的社会心理、家庭的利益有关的。开磨坊出身,后来加入保王党,做着奈穆尔镇长,叫做勒弗罗-克勒米耶的,招呼车行老板道:

“喂,米诺雷先生,魔鬼老了,就想到修行。听说令叔投到我们这边来啦。”①

①保王党必然是笃信宗教的,镇长既是保王党,故“令叔投到我们这边来啦”一句,系指宗教而言。

“回头是岸,也不在乎迟早,”车行老板还想遮盖心中的不快。

“我们要是吃了亏,这家伙才得意呢!说不定他会替儿子娶那该死的丫头。她要给魔鬼的尾巴①卷了去才好呢!”克勒米耶嚷着,抡着拳头指了指正在踏进教堂的镇长。

①传说魔鬼身后是长着尾巴的。

奈穆尔的肉店老板,勒弗罗-勒弗罗家的大儿子,说道:

“克勒米耶老头生谁的气啊?他舅舅走上了天堂的路,他觉得不高兴吗?”

“唉,谁想得到呢?”玛森说。

奈穆尔的公证人远远的望见这堆人,便丢下老婆,让她自个儿进教堂;他赶过来说道:“啊!可见一个人千万不能说:我再也不喝这口井里的水!”

克勒米耶抓着公证人的手臂:“喂,先生,在这情形之下,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迪奥尼斯答道:“我劝你们准时睡觉,准时起身,照常喝你们的汤,别让它凉了,把你们的脚套在鞋子里,把帽子戴在你们头上,一句话说完:毫不介意,一切照常。”

“你只会说风凉话,”玛森说着,瞅着他的眼风表示他们俩是自己人。

迪奥尼斯虽则又矮又胖,满脸横肉,却是身段灵活,犹如丝绸。为了搞钱,他和玛森暗中勾结,把境况艰难的农夫和可以弄上手的田地告诉他。两人尽量挑选,决不错过好买卖,得了利益均分;这种以田地做抵押品的高利贷,虽不至于完全妨碍乡下人的耕种,但的确有耽误的作用。迪奥尼斯特别关切医生的遗产,不是为了车行老板米诺雷和稽征员克勒米耶,而是为了他的朋友玛森。玛森名下的一分,迟早可以增加两位合伙股东的资本,在乡镇上运用。

“咱们慢慢向邦格朗先生打听,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公证人放低着声音,意思是教玛森别声张。

米诺雷站在这群人中间巍巍然象一座塔;忽然有个矮小的女人冲进人堆,叫道:“米诺雷,你呆在这儿干吗?你没接着但羡来,反倒在这里嚼舌,我还以为你骑着马出发了呢!——啊,诸位先生,诸位太太,大家好!”

这瘦小的女人,苍白脸色,淡黄头发,穿一件白地棕色大花印第安布衫,戴一顶镶着花边的挑绣便帽,平坦的肩上披一条小绿围巾:她便是车行的老板娘,叫男女用人,推小车的,最粗野的马夫见了都要发抖的。她管着银钱,账册,象街坊们说的眼明手快,调度着里里外外的事。跟真正的当家人一样,她身上不戴一件首饰;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从来不希罕那些捞什子,只喜欢硬货。那天家中虽有喜事,她仍旧系着黑围裙,口袋里叮叮当当的全是钥匙。尖锐的嗓子足以震破耳膜。眼睛虽是淡蓝颜色,严厉的目光显然跟抿紧的嘴唇、高爽饱满极有威严的脑门非常调和。眼神火气很大,手势和说话的火气还要大。泽莉不但一个人要有两个人的意志,而且据古鄙说,竟然有三个人的意志;因为前后有过三个穿扮齐整的年轻马夫相继得宠,当了七年差以后,都由泽莉帮着成家立业了。那刁钻促狭的公证人帮办把他们叫做:马夫一世,马夫二世,马夫三世。但这些年轻人在车行里既不当权,也很听话,可见泽莉不过是提拔得力的伙计,别无他意。“)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