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但羡来(Désiré)在原文中是渴望的意思。

最近他有封信写给父亲,谈到了一门亲事,要求他支持,大概为了这个缘故,车行老板心里挂念,才在桥上老等;但米诺雷-勒弗罗太太,一边为庆贺胜利归来的法学士忙着端整丰盛的饭菜,一边也打发丈夫到路口上来接,还吩咐他看不见驿车,就该骑着马迎上去。这独养儿子搭的班车,平时清早五点就到奈穆尔的,此刻却已经敲了九点!怎么会这样脱班的?是不是翻了车?但羡来不要送了命吧?还是只断了一条腿呢?

三下响鞭的声音,象排枪似的破空而至,马夫们的大红背心远远的出现了,十匹马都嘶叫起来。老板脱下帽子挥舞,人家看见他了。一个坐骑最好的马夫,带着两匹驾双轮车的灰色花马,把马一夹,超出了五匹驾驿车的肥马和三匹驾四轮车的马,直奔到老板面前。

“你有没有看见杜格兰?”

大路上的客车都有些怪名字:什么迦亚,杜格兰(那是奈穆尔与巴黎之间的班车),大公司等等。一切新开车行的车都被称为抢生意的!勒孔特经营的时代,他的车都被称为伯爵夫人。——“迦亚没追上伯爵夫人,可是大公司把伯爵夫人丢得老远了!”——“法兰西(法兰西运输行的简称)给迦亚和大公司比下去了。”倘若马夫乱砸东西,连酒也不要喝,你不妨向领班的打听一下,他会仰着头,眼睛望着远处,回答你:“抢生意的跑在前面去了!”那时马夫会把话接过去:

“混蛋,他简直不让客人打尖!”领班的却说:“喝,客人,他们会有客人吗?你把波利尼亚克①狠狠的抽几下就是了!”波利尼亚克是一切劣马的总称。马夫和领班的在车顶上嘻嘻哈哈谈的无非是这一套。法国有多少种行业,就有多少种行话。

①波利尼亚克(1780—1847),法国政治家,曾于一八二九年出任查理十世的首相,他的种种倒行逆施成为七月革命的导火线。这里用他的名字称呼劣等马。

“你有没有看见杜格兰?……”

“你是说但羡来先生吧?”马夫打断了老板的话。“哎!你该听见我们的了,我们料到你等在路口,特意用响鞭给你报信的。”

“为什么班车迟到了四个钟点?”

“在埃松和蓬蒂耶里之间,后面有个轮子脱了箍。可是没出乱子,上坡的当口,幸好给卡比罗勒发觉了。”

那时,奈穆尔教堂的阵阵钟声正招呼居民去望星期日的弥撒;一个三十六岁左右的女人,穿戴得齐齐整整,走近车行老板,说道:

“喂,表叔,说来你才不信呢!咱们的舅公带着于絮尔到了大街上,要去望弥撒了。”

虽然现代诗学注重本地风光,定下许多规律,我们也不能过于写实,把这个表面上极平淡的新闻,从米诺雷-勒弗罗那张阔嘴里引出来的连咒带骂的丑话,照样述说。他的声音变得格外尖锐,脸上的神气正如俗语说的,象中暑一般。

第一阵怒火发作过后,他问:“可是真的?”

好几个马夫赶着马打前而过,向老板招呼,老板好象既没看见,也没听见。米诺雷-勒弗罗不再等儿子,竟和表侄媳俩走向大街去了。

她接着说:“我不是早告诉你吗?米诺雷医生一朝老糊涂了,那假仁假义的小丫头准会哄他热心宗教的;抓住头脑就是抓住荷包;咱们的遗产准给她抢去的了。”

“不过,玛森太太……”车行老板迷迷糊糊的说着。

玛森太太打断了表叔的话:“啊!你也要跟玛森一样来一套吧,说什么:——这种计划可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想得出,做得到的?八十三岁的老头儿,生平只有结婚进过教堂,恨死了神甫,连这孩子初领圣体也没陪着去,她怎有本领改变他的思想?——好,我问你,倘若米诺雷医生果真恨教士,为什么十五年功夫,他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跟夏勃隆神甫在一起?于絮尔每次领圣餐,假道学的老头儿都让她捐二十法郎香烛钱。为了酬谢神甫替她准备初领圣体,于絮尔还送了一笔很重的礼,难道你记不得了?她把自己的积蓄都花光了,事后她干爹①却加倍还她。你们男人,什么事都不知道留神!我当初听到这些,就说:葡萄割完,篮子没用啦!一个有遗产的老叔,这样对待一个从街上捡来的小娃娃,决不会没有用意的。”

①波利尼亚克(1780—1847),法国政治家,曾于一八二九年出任查理十世的首相,他的种种倒行逆施成为七月革命的导火线。这里用他的名字称呼劣等马。

车行老板回答:“呃,老头儿送于絮尔上教堂,也许只是偶巧。天气很好,咱们老叔想出来遛遛也说不定。”

“哼,他手里挟着一本经文,还扮着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总而言之,你自己去瞧罢。”

大胖老板答道:“没想到他们的把戏瞒得这么紧;布吉瓦勒女人明明告诉我,医生跟夏勃隆神甫从来不提宗教。并且这本堂神甫是天底下最规矩的人,哪怕只剩一件衬衫,也会送给穷人的;他决不会阴损人家;而走漏遗产,那简直是……”

“简直是偷盗,”玛森太太说。

“比偷盗还要不得!”米诺雷-勒弗罗叫起来。他听了多嘴的表侄女的意见,气坏了。

玛森太太道:“我知道,夏勃隆神甫虽是教士,人倒挺规矩的;但他为了穷人,什么事都作得出来!他可能从里头蛀呀蛀的,把咱们的老叔从里头蛀空,而医生也会变成宗教狂的。我们本是一百二十分的放心,谁知他一下子走了邪路!一个从来不信宗教的人,极正派的人:谁想得到!噢!咱们完啦。我丈夫心里七上八下,烦死了。”

玛森太太这些话,等于放出许多箭射在大胖表叔身上;她使米诺雷不管身体怎么笨重,居然和她走得一样快,那些望弥撒的人见了都大为惊奇。玛森太太特意要赶上米诺雷医生,让车行老板亲眼看到。

靠加蒂内方面,连绵不断的山岗俯瞰着奈穆尔镇,沿着山脚便是洛昂运河和通往蒙塔尔吉的大道。教堂的石头被时间披上黑黝黝的外衣,因为它大概是吉斯家族在十四世纪重造的;那时的奈穆尔正是吉斯公爵的封地。①教堂坐落在镇梢上,后面有一个高大的拱门象框子一般把它镶嵌着。建筑物跟人一样,地位最要紧。因为门前有树荫,有一片挺干净的广场把它衬托着,这所孤零零的教堂便显得庄严宏伟。一进广场,奈穆尔老板恰好看到老叔搀着那个叫做于絮尔的姑娘,各人手里挟着一本经文,正要进入教堂。老人在门洞底下脱了帽子,满头白发象积雪的山峰,在大堂前柔和的阴影中闪闪发光。

①此系巴尔扎克误记:奈穆尔于十五世纪而非十四世纪成为公爵封地,属纳瓦尔王查理三世,吉斯家族与奈穆尔的历史毫无关系。该地的教堂建于十一世纪,十二世纪加以扩建,并无重建之事。

奈穆尔的稽征员,叫做克勒米耶的,嚷道:“喂,米诺雷,老叔信了教,你有什么感想?”

“教我说什么好呢?”车行老板说着,请对方吸了一撮鼻烟。

“回答得妙;勒弗罗老头!有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说过:一个人没说出自己的思想,先得把话想一想;倘使这话是对的,那你当然不能把心里的意思明说了。”说这俏皮话的是一个突然闯过来的年轻人,他在奈穆尔镇上所扮的角色,等于《浮士德》里头的靡非斯特①。

这恶少名叫古鄙,是奈穆尔公证人克勒米耶-迪奥尼斯的首席帮办。父亲是个小康的庄稼人,打算教儿子当公证人的;古鄙把遗产在巴黎挥霍净尽,耽不下去了,迪奥尼斯便留他在事务所里帮忙,虽然也知道他过去的劣迹。你只要看到古鄙,就会知道他是一向忙着寻欢作乐的;因为他为着作乐已经花了很大的代价。

帮办身材虽是矮小,二十七岁上的胸部已经跟四十岁的人一样。两条又短又细的腿,一张大阔脸,皮色乌七八糟,仿佛雷雨之前的天空,脸部高处耸起着光秃的脑门:这种种格外显出他体格的畸形。脸相很象驼子,不过他的驼峰似乎是藏在身体内部的。没有血色而苦闷懊恼的脸上有种特殊的神气,证实他的确有个看不见的驼峰。鼻子和许多驼子的一样,弯弯曲曲,扭来扭去,不长在脸中央,而是自右至左斜着过去的。②嘴角两旁耸起一些纹溜,象撒丁岛人③,表示他随时会说刻薄话。稀少的头发黄里带红,一绺绺的挂在额前,有些地方可以看得出头皮。一双又大又扭曲的手,跟太长的胳膊接榫没接好,难得有干净的时候。脚下穿着早该扔在垃圾堆上的鞋子,黑里泛红的粗丝袜。裤子和黑呢上装已经露出经纬,差不多堆了一层油腻;可怜巴巴的背心,好几个钮扣都丢了芯子①;脖子里裹着一条旧围巾当领带。全部装束都说明他为了贪欢纵欲,潦倒得不成体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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