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达玛索·帕勒托侯爵先生①。
我一直有个愿望,想讲一个普通的真实故事,要让一对年轻的情侣听了我的故事害怕得互相躲在对方怀里,就象两个孩子在林边碰到一条蛇,吓得紧紧抱在一起那样。我开宗明义向你们宣布了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哪怕这样做会减少故事的吸引力,或使自己被看成一个妄自尊大的人。我曾在这个可以说是很普通的悲剧里扮演过一个角色;如果这故事不能引起你们的兴趣,那不仅得怪我自己,同时也得归咎于历史事实本身。很多真实的事是极其乏味的。因此,善于从真实中选择可以变得富有诗意的东西,这就表现出一半的才能了。
一八一九年,我正从巴黎去穆兰②。由于经济情况不佳,我只能坐在公共马车的顶层上旅行。你们知道,英国人认为马车顶层的位置最好。在旅途的最初阶段,我找到无数有力的理由,证明我们邻国人的这种看法是正确的。一位看上去比我稍稍富裕些的青年,出于兴趣,也爬了上来,挨着我在长凳上坐下。对我的种种论据他都报以微微一笑,但并无讥讽之意。我们两人年龄相仿,观点一致,又都喜爱野外的新鲜空气,和那随着笨重的驿车向前滚动而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丰富多采的景色,此外还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磁铁般的吸力,两人之间很快就产生了一种短暂的亲密友情。旅行者特别乐于享受这种友情,因为他们知道,这种过眼云烟的友情很快就会终止,而且对未来不会有任何约束。车行不到三十里,我们已经在谈论女人和爱情了。话题当然是我们各自的情妇,不过,在这种场合,所用的语言是谨慎含蓄的。我们都很年轻,还处于喜欢半老徐娘的阶段,也就是说喜欢三十五到四十岁的女人。啊,从蒙塔尔吉到另一个我已记不清地名的驿站之间,若是有一位诗人在一旁听我们谈话,他大概能收集到不少火热的言辞、迷人的肖像描写和甜蜜的知心话。而我们的腼腆害臊、无声的叹息和羞怯的目光,又比言语更能表达我们要说的内容,那种纯真的魅力,此后我再也寻觅不到了。大概只有年轻人才能理解年轻人吧,我们俩在有关爱情的主要观点上彼此非常一致。首先,我们提出这样的事实和原则,那就是,世上没有比出生证更无意义的东西了;很多四十岁的女人反而比某些二十岁的女人更年轻;归根结底,女人外表显示的年龄才是她们的实际年龄。这一理论突破了爱情在年龄上的限制,于是,我们真心诚意地在无边无际的爱情之海中遨游起来。我们先把自己的情妇描绘成年轻、妩媚、痴情、趣味高雅、聪明机灵的伯爵夫人,有着一双秀足,皮肤光滑如缎,还散发着幽香,后来我们互相吐露了实情,他承认他爱的某夫人三十八岁,我也坦白说自己爱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这样,我们发现两人在爱情方面是同道,便从一种模糊的顾忌中解脱出来,彼此更加推心置腹了。各人都竭力表明自己比对方更多情。一个说,自己有一次长途跋涉二百法里,就为了和情妇会见一个钟头。另一个说,自己为了去赴一次夜间幽会,险些被当成狼,给枪杀在一个牧牛场里。总之,我们互相描述了各自的种种爱情狂热。如果说,回想过去经历的危险是一种愉快,那么,追忆已经消逝的欢乐不也有莫大的乐趣吗?这等于再一次享受啊!我们两人之间已无所不谈:冒过的危险啦,体验过的大大小小的幸福啦等等。我们甚至还开玩笑。我的朋友说,他的伯爵夫人为了博取他的欢心,曾抽过一支雪茄;我说我的伯爵夫人为我煮巧克力,而且没有一天不给我写信或来看我;他的情妇曾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在他那儿住了三天;我的情妇做得更大胆,或者不妨说,更过分。两位伯爵夫人的丈夫都钟爱他们的妻子,他们被正在恋爱的女人特有的魅力所迷住,对妻子惟命是从。他们比传令兵更头脑简单,因此,他们构成的威胁不大不小,正好能增添我们的乐趣。唉,可惜,那些纯真的话语和温和的嘲讽,一下子就被风吹得烟消云散了。
①达玛索·帕勒托侯爵(1801—1862),热那亚学者,诗歌翻译家;革命家马志尼之友。巴尔扎克于一八三八年与他结识。
②穆兰,法国阿列省省会。
在到普依①的途中,我仔细打量了我的新朋友,而且很快相信,他大概是真的被人爱着。请想象这么一个青年,中等身材,但很匀称,生着一张快活的、表情丰富的脸,黑头发,蓝眼睛,微红的双唇,洁白整齐的牙齿,白净的皮肤把俊秀的五官衬托得更有风采,眼圈略带茶褐色,仿佛是个初愈的病人。他还长着一双白皙的、线条柔和的手,象一个漂亮女人的手那样保养得极好,此外他看上去受过很好的教育,又很聪敏。经过这番想象,你们也会和我一样认为,我的旅伴做一个伯爵夫人的情人是当之无愧的。最后,不止一位姑娘会希望他成为自己的丈夫,因为他是子爵,拥有一万二千到一万五千利勿尔的年收入,还不算可能继承到的遗产。
①指卢瓦尔河畔的普依,法国捏夫勒省一城镇。
离普依还有一法里路时,突然翻车了,我不幸的伙伴为安全起见,从车上跳到一片新犁过的田边,而不象我那样紧紧抓住长凳,随着车子翻倒。是他跳得不得法,还是跳下后滑倒了呢?我也不知道事故是怎么发生的,反正车子倒在他身上,把他压伤了。我们将他抬到一家农舍。难忍的疼痛使他发出一阵阵呻吟,他一边呻吟,一边留下一桩心愿,交我去完成,那是垂死者的最后愿望,显得特别神圣。可怜的人弥留之际还在想,倘若他的情妇突然从报上得悉他的死讯会多么悲哀,他为此万分痛苦,这种纯真的感情只有他这样年岁的人才会有。他请求我亲自去向她报丧,又说他有一把钥匙,用缎带穿着挂在胸前,要我把它找出来。我找到了那把钥匙,它已半陷在肉里,当我尽可能轻轻地把它从伤口里拔出来时,我那垂死的朋友没有叫一声痛。他向我说明如何去卢瓦尔河畔的夏里泰城①,到他家里取他情妇给他写的全部情书,并请我把这些信还给她。末了一句话讲到一半,他便无力说下去了。然而,他最后一个手势告诉我,那把不祥的钥匙将证明我是受他之托给他母亲送信的。他毫不怀疑我一定能为他尽心尽力,然而却不能向我讲一句感激的话,这使他很伤心,于是他用恳求的目光看了我片刻,眨了眨睫毛表示和我诀别,然后头一歪,与世长辞了。他的死亡是翻车造成的唯一不幸事件,“而且,”马车夫对我说,“这多少是他自己的过错。”
①卢瓦尔河畔的夏里泰,法国涅夫勒省一城镇。
到了夏里泰,我执行了这位可怜的旅伴的口头遗嘱。他母亲不在家,这对我来说倒是一大幸事。然而,我还是不得不目睹一位老女仆的悲痛。当我告诉她,她的小主人已死时,她的身子晃了晃;随后,看到那把还染着血迹的钥匙,她便木然跌坐在一把椅子里了。我因心中惦着另一种更伟大的痛苦——一个被命运夺走了最后之爱的女人的痛苦,只得离开了年迈的女管家,任她继续对着那把钥匙喃喃自语似地哀哭。
我带着由我那结识仅一天的朋友仔细封好的珍贵信件出发了。
伯爵夫人居住的庄园离穆兰八法里,有几里还必须通过泥地,要完成我的使命是相当艰苦的。由于不言自明的客观原因,我的路费仅够用到穆兰。但是,怀着年轻人的热情,我决定步行。坏消息一向传得快,我要走得相当急速才能赶在它前头。我打听到一条捷径,从波旁内①的小路走。可以说我是肩上扛着一个死人在赶路。愈是接近蒙佩尔桑庄园,去拜见一位贵妇人的奇特旅行就愈使我害怕。我的想象力构思出千百种富有浪漫色彩的奇妙情节,我设想自己可能在什么样的情景中会见蒙佩尔桑伯爵夫人,或者说,会见曾被年轻的旅伴如此爱慕的朱丽叶①,这样讲更符合小说的诗意。我猜测着可能向我提出的种种问题,并且编出种种随机应变的回答。在每一条低凹的小路上,在每一个树林的拐弯处,我仿佛都在排练索西对他的灯笼叙述如何打仗的那一幕戏。②说来惭愧,我当时想的,首先是自己应持怎样的举止态度以及如何施展才智,巧妙应对;可是当我进入庄园地界,一种凄楚的思绪突然在我头脑中闪过,如同一声霹雳划破灰色的云幕:一个女人费尽心血,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把她年轻的朋友带到家里,此时此刻,她的整个心都被他占据着。随着相见时刻的临近,她正期待着难以名状的欢乐。对这个女人来说,我捎去的消息是多么可怕啊!不过,报丧也是一种慈善行为,虽然是残酷的慈善行为,于是我加快了脚步,不时陷在波旁内小路的泥泞里,衣服上溅满了点点污泥。不久,我走上一条两边栽满栗树的林荫大道,大道尽头便是蒙佩尔桑别墅,它的主体建筑突现在天幕上,就象一团形状怪诞、镶着亮边的褐色云彩。到了别墅门口,我发现大门敞开着。这一未曾料到的情况打破了我的计划和设想。不过,我还是壮着胆进去了。两条狗立刻出现在我的左右,大声吠叫,象地道的乡下狗那样凶。一个胖胖的女佣人闻声跑来,我告诉她,我有话要跟伯爵夫人说,她用手指指环绕着别墅的英国式大花园里的树丛说:“夫人在那边……”我讥讽地说了声“谢谢”,因为她这句“夫人在那边”可能害得我在花园里转上两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