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奥古斯特·博尔热①。
——他的朋友德·巴尔扎克。
毕安训大夫是一位以其出色的生涯学理论对科学作出贡献的医生,年纪轻轻就已跻身于巴黎大学医学院知名学者的行列,那所医学院是全欧洲的医生无不景仰的学术中心。他在行医以前曾经长斯从事外科实习,早年曾受业于法国最伟大的外科医生、名闻遐迩的德普兰,此人象流星一样,在科学界的天穹上一掠而过。连那些与他为敌的人也承认,他把一种难以传授的绝技带进了坟墓。他和所有天才人物一样,后继无人:他的一切与他同在,又随他同往。外科医生的光荣恰似演员的光荣,他们活着的时候荣耀非凡,而等他们死后,他们的才能就毫无价值了。
①博尔热(1808—1877),法国画家,经聚尔马·卡罗介绍与巴尔扎克结识。
演员、外科医生、大歌唱家,和以其演奏而使音乐的魅力增加十倍的名演奏家,都是些暂时的英雄。这些匆匆而过的天才人物命运大抵相似,德普兰便是一个例证。他的名字昨天还无人不知,今天却已几乎被人遗忘,只会在本专业内流传,绝不会超出这个范围。除非极其罕见的例外,一位学者的名字能超出科学的范围而载入人类史册吗?德普兰有没有由于通晓各种知识而成为他那个世纪的代言人或象征呢?德普兰慧眼独具,他凭着一种先天的或后天培养的直觉,能一眼看透病人和他所患的疾病,对每个病人作出恰如其分的诊断,决定进行手术的准确时间,精确到几点几分,并兼顾到大气环境以及病人的气质特点。他同大自然配合如此默契,难道他曾研究空气或土地为人类提供的基本养分和生命之间的不断结合,从而发现了人们吸收、转化这些基本养分后的特定表征?他是否得力于演绎和类推的方法?居维埃的天才实有赖于这种方法。不管怎样,这个人深知人体的秘密,立足于现在而知其过去、未来。然而他是否集科学之大成于一身,有如希波克拉底①、加莱诺斯②和亚里斯多德③?他有没有带领一个学派走向新的世界?没有。这位人体化学的永远不知疲倦的观察者,诚然无可否认地掌握了古代的魔术,也就是说,懂得将各种法则融为一炉:生命的起因,此生以前的生命形态,未来的生命产生前又是由何种因素作准备。可惜他这一切只为他个人所知,他生时由于私心而与世隔绝,而今这种私心又使他的光荣湮没无闻。他的墓前没有竖着能言的雕像,将“天才”通过这个人寻得的奥秘告诉后世。但德普兰的天才也许和他的信仰相关,因而也是会死亡的。他认为地球大气层是个生生不息的外壳;他把地球看作蛋壳里的蛋,由于无法知道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他就既不承认鸡也不承认蛋。他既不相信人由动物进化而来,也不相信人死后精神不灭。德普兰并非彷徨歧途,他自有主见。他象许多学者一样持彻底而坦率的无神论观点。这些学者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物,但却是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其坚定程度就象信教者不能接受世上有无神论者一样。
①希波克拉底(约公元前406—353或356),古希腊名医。
②加莱诺斯(约130—200),希腊名医。
③亚里斯多德(公元前384—322),古希腊哲学家。
他从青年时代开始就擅长于解剖人体,从生前、生时到生命结束以后,他搜遍人体一切器官,并未发现那对于宗教理论至关重要的唯一的灵魂。他认为人体有一个大脑中枢、一个神经中枢和一个气血中枢,前两个中枢相互补充替代,弥合无间,以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些日子里,坚信听觉器官对于听觉并非绝对必要,视觉器官对于视觉也非绝对必要,太阳神经丛可以代替它们,代替了还觉不出来。德普兰既然在人身上发现了两个灵魂,便以这个事实证实了他的无神论,虽说他对上帝还未下任何断语。据说此人临终未作忏悔,许多天才人物不幸都是这么死去的,愿上帝宽恕他们。用那些竭力贬低他的人的话来说,这个伟人的一生有许多“渺小”的地方,但把这些视为表面上不合情理之处也许更为贴切。妒贤忌能或幼稚无知的人从来不能理解杰出人物的行为动机,他们总是匆匆抓住一些表面的矛盾大做文章,并且根据这样的指控立即作出判决。即使遭到他们攻击的事情后来获得成功,说明眼前的成功有赖于过去的准备工作,这些人的诽谤也仍然会留下些影响。以现代的事情为例,拿破仑想将帝国之鹰的翅膀伸展到英国的时候,就曾受到同时代人的攻击。要等到一八二二年才有可能解释一八〇四年的事件和布洛涅的平底船。①德普兰的名望和学识是无懈可击的,因此他的敌人就指摘他的古怪脾气、他的性格,而他确实也象英国人所说的,有点excentricity②。有时他象悲剧诗人克雷比庸一样衣冠楚楚,有时却故意做出不修边幅的模样。有时他出门坐马车,有时却步行。时而粗暴,时而和善;表面上既贪财又吝啬,却能把家产奉献给流亡国外的主人,这些主人也赏脸,曾一度接受他的资助。③没有人象他那样招来那么多相互矛盾的评价。虽然他也会为了获得医生们不该觊觎的黑绶带④,在宫中故意从口袋里掉出一本祈祷书来,但是请相信他心里对这一切是嗤之以鼻的。他对人们深感轻视,因为他曾对他们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地进行观察,在人生最庄严和最平庸的行为中看到过他们的真面目。在伟人身上,各种品质往往是相辅相成的。如果这些巨人中有的人才干多于机智,那他也比通常所谓“机灵人”还要机智得多。一切天才人物都有一种精神上的洞察力,这种洞察力可以应用于某个专业,但见到花的人也见到太阳。当此人听到被他救活的外交官问他:“皇帝陛下安否?”他答道:“朝臣既已起死回生,君主自当逢凶化吉。”这时,他就不仅仅是外科医生或广义的医生,而且也是绝顶机智的人了。因此对人类进行耐心而坚持不懈的观察的人,会为德普兰的极端自负辩护,并且认为他正如他所自诩的那样,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部长,犹如他是个伟大的外科医生一样。
①拿破仑曾在布洛涅周围海域集中大量平底船,准备渡海击溃英国,由于特拉发加尔战役失利,取消了这一计划。一八二二年英国反对法国干预西班牙政局,当时复辟王朝的外交大臣夏多布里昂指责“英国的忌妒”和“伦敦内阁的恶意”,故云。
②excentricity,应为eccentricity,英文:怪癖、古怪。
③据《巴黎年鉴》一八三五年六月二十一日载,查理十世流亡伦敦时,受到债主催逼,王室外科医生迪皮特伦(1777—1835)曾致函查理十世,要求把自己的三分之一财产献给王室,查理十世曾表示接受他的好意,但最后仍婉言谢绝。巴尔扎克从此事撷取了这一细节,但事情是否真实却无从查考。
④黑绶带,指圣米迦勒勋章,为奖励有成就的科学家而设。
德普兰的一生中有几件事情被他同时代人看作难解之谜,我们选择了其中最有趣的一件,男为谜底就在故事的末尾,而且这能为他洗雪某些荒谬的指控。
荷拉斯·毕安训是德普兰在医院带过的所有学生中最受喜爱的一个。在进入市立医院当实习主以前,荷拉斯·毕安训是个医科学生,住在拉丁区一所名叫伏盖宿舍的破公寓里。这位穷苦的青年在那里饱受贫困的煎熬,贫困象一座熔炉,伟大的天才人物应当纯洁无瑕地从熔炉里出来,就象钻石经受任何锤击而不破裂一样。他们奔放的热情象一团烈火,熔炼出一种刚正不阿的品质。他们永不停歇地工作以抑制自己未能如愿的欲望,这使他们养成奋斗不息的习惯。而对于一个天才来说,奋斗是必经之路。荷拉斯是位正直的青年,在荣誉问题上从不含糊,总是真刀真枪,无一句空话,为朋友可以当掉自己的大衣,牺牲自己的时间,甚至彻夜不眠。荷拉斯还是这样一种朋友,他们从不计较自己所得的报酬与自己付出的劳动是否相当,因为他们深信自己将会得到比给予更多的酬报。他的许多朋友对他怀有发自内心的敬意,这种敬意是他那毫不夸张做作的美德所唤起的,他们中有几个人甚至害怕他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