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这些品质丝毫不带道学气味。他既不是清教徒也不是布道师,他在提出忠告时会高高兴兴地赌咒骂人,遇到机会也会痛痛快快地大吃大喝一顿。他是个好伙伴,象大兵一样不会假正经,既干脆又坦率,但他不象水手,因为如今的水手都是老谋深算的外交家,而象一个无事不可对人言的诚实青年,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心情舒畅。最后,一言以蔽之,荷拉斯是不止一个俄瑞斯忒斯的皮拉得斯,而债主们则是古代复仇女神在今天的真正化身①。他安贫若素,这恐怕是他从不气馁消沉的主要原因之一。他象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一样很少欠债。他象骆驼般淡泊,牡鹿般机敏,而思想和行为则坚如磐石。荷拉斯·毕安训大夫的缺点和他的优点一样使他的朋友们觉得可亲。自从那位大名鼎鼎的外科医生真正了解到他这些优缺点,他就开始交上好运。正如人们所说的,当一位主任医师开始关照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便算踏上马镫子了②。德普兰常带毕安训去富家大户当他的助手,几乎每次都有一些礼金落进这个实习生的钱包,巴黎生活的秘密也不知不觉地显现在这个外省青年眼前。德普兰在门诊时间把他留在自己诊室工作;有时则派他陪一个有钱的病人去矿泉疗养;总之,在为他准备主顾。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这位外科界的暴君便造就出了一个忠心耿耿的赛义德③。这两个人,一个是地位和学术已臻极顶,财富和光荣巨大无边;另一个则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既无财产又无名声,两人却成了心腹之交。伟大的德普兰对他的实习生无话不谈,实习生知道某位女士曾否坐过老师身边的椅子或是诊室里那张无人不知的长沙发,德普兰常在那张沙发上睡觉。毕安训深知这个兼有狮子和公牛气质的伟人的秘密,这种气质最终使这位伟人上身过度扩张和心脏扩大而死亡。他研究了德普兰忙碌的一生的古怪现象,种种可鄙的悭吝的计划,隐藏在这位学者身上的当政治家的希望,这颗与其说是冷酷不如说是表面上冷酷的心中埋藏着的唯一感情,毕安训可以预见其结果是失望。

①据希腊神话,阿伽门农之子俄瑞斯忒斯为父报仇,杀死生母,被复仇女神追逐,好友皮拉得斯予以救助保护。此处喻毕安训不止帮助一个朋友免受债主追逼。

②喻其前程似锦,即将纵马飞奔。

③赛义德,伊斯兰教主穆罕默德的忠仆。

有一天毕安训告诉德普兰,圣雅各区的一个贫苦的挑水夫,由于劳累和贫困得了重病。这可怜的奥弗涅省人在一八二一年的严冬只靠一点土豆生活。德普兰扔下所有的病人,冒着把马累死的危险,带着毕安训飞驰到那个可怜的挑水夫那里,亲自把他送到著名的杜布瓦①在圣德尼城区创办的疗养院。他亲自为这个挑水夫治疗,治愈之后又给他一笔钱用以购买一匹马和一只水桶。这个奥弗涅人有个特别之处,每当他的一个朋友生病,他就马上把朋友带到德普兰家,对他恩人说:“我可不愿意让他去别人那里看病。”德普兰虽然脾气很坏,却还是握了握挑水夫的手,说:“你把他们都领到我这里来吧。”于是他就把这个康塔勒②子弟送进市立医院,为他悉心治疗。毕安训早已多次发现他的老师对奥弗涅省人,尤其是挑水夫,怀有一种偏爱。但由于德普兰对自己在市立医院的医疗事业十分自豪,所以毕安训也不觉得其中有什么特别反常之处。

①安东尼·杜布瓦(1756—1837),法国著名妇产科和外科专家。

②康塔勒是当时奥弗涅省的一部分,因此,奥弗涅人又称康塔勒子弟。

一天早上九点左右,毕安训穿过圣絮尔皮斯广场①时,忽然看见他的老师走进教堂。德普兰平时没有他的双轮轻便马车连一步路也不肯走,这时却是在步行,而且是由小狮街的那个门悄悄溜进去的,仿佛是专进什么花街柳巷一般。那实习生自然起了好奇心,因为他知道老师的观点,而他自己也是个双料的卡巴尼斯②主义者。毕安训悄悄钻进教堂,大吃一惊地看见伟大的德普兰,这个对天使们毫无怜悯之心的无神论者,因为他从来没有解剖过他们,因为他们既不会生瘘管也不会得胃炎,这个大无畏的嘲弄上帝的人,竟然谦恭地跪在,在什么地方?……在圣母的祭台面前,听着弥撒,交礼拜费、济贫捐,态度严肃,象在做手术一样。

①即圣絮尔皮斯教堂前面的一个小广场。

②卡巴尼斯(1757—1808),医生,哲学家。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主张一切必须依赖物质经验。

“他肯定不是来这里弄清有关圣母生子的问题,”毕安训想,惊异得无以复加了,“我要是在圣体瞻礼节看见他手持圣像华盖上的一棵饰绦游行,那当然只是付诸一笑。可是在这个时间,又是单独一人,无人看见,那就耐人寻味了。”

毕安训不愿显得是在刺探市立医院首屈一指的外科大夫的隐私,便走开了。凑巧德普兰这天请他吃晚饭,不是在自己家,而是下饭馆。在饭后吃梨和奶酪的时候,毕安训巧妙地把话题引到弥撒上面,称弥撒为可笑的仪式、闹剧。

“这种闹剧使基督教民族所流的血比拿破仑所有的战争和布鲁塞①所有的蚂蟥让他们流的血还多。弥撒是教皇的一大发明,至多不过可以追溯到公元六世纪,其根据是Hocestcorpus②。为了确立圣体瞻礼节,不知多少次血流成河。罗马教廷想通过这个节日的确立,表明自己在圣体存在说③问题上取得了胜利。这个引起宗教争端的问题,曾使教会动乱了三个世纪。德·图卢兹伯爵和阿尔比人的战争是这场动乱的尾声④。伏多瓦教派和阿尔比教派都拒绝承认教皇的这个发明。”

接着德普兰又兴致勃勃地大发其无神论者的宏论,讲了一连串伏尔泰式的笑话,更确切些说,是《语录》⑤的恶劣翻版。

①布鲁塞(1772—1838),法国医生,主张用蚂蟥吸血治病。巴尔扎克在《驴皮记》、《红房子旅馆》,等作品中也曾影射讽刺过他。

②拉丁文:这是我的身体。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

③天主教的“圣体存在说”坚持圣餐中的面包即耶稣的圣体,酒即耶稣的圣血。

④指普罗旺斯的宗教战争。十一世纪时阿尔比人创造了一个新教派,在法国南部流传甚广,天主教会下令讨伐,血战数年才镇压下去。

⑤《语录》,法国作家皮戈-勒布伦(1753—1835)的作品,于一八〇三年出版,书中列举了大量足以揭露天主教会的谬误、恶行的引文。

“嘿!”毕安训心想,“今天早上那个虔诚的信徒到哪里去了?”

但他没有作声,他怀疑自己在圣絮尔皮斯教堂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老师。德普兰没必要对毕安训撒谎:他们相知极深,在一些同等重大的问题上都交换过思想,也讨论过关于denaturarerum①的种种学说,以怀疑论的利刃和解剖刀对这些学说进行探讨剖析。三个月过去了,毕安训并没有对这件事刨根究底,但这件事却已在他记记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在这年,有一天,市立医院一位医生当着毕安训抓住德普兰的胳膊,象审问似地说:

“我亲爱的老师,您那天到圣絮尔皮斯教堂干什么去呢?”

“去看一位教士,他膝盖上长了骨疽,德·昂古莱姆公爵夫人推荐我为他治疗。”德普兰答道。

那位医生只好认输,毕安训却不以为然。

“他去教堂看生骨疽的膝盖吗?他是去望弥撒的!”实习生心想。

毕安训决定监视德普兰,他回想起撞见德普兰走进圣絮尔皮斯教堂的日子和钟点,决定来年在同一日子、同一钟点去教堂,看能不能再次碰见德普兰。如果碰上了,那么德普兰这种周期性的虔诚表现便值得进行一次科学调查,因为在他这样的人身上不应该有思想和行为的直接矛盾。第二年,毕安训已经不再是德普兰的实习生,他在同一日子、同一钟点看见那位外科医生的双轮轻便马车停在图尔农街和小狮街的街角,他的朋友蹭着墙根藏头露尾地走进圣絮尔皮斯教堂,又在圣母祭台面前望了弥撒。那人的的确确就是德普兰!主任外科医生、inpetto②的无神论者,偶尔为之的信徒。真是扑朔迷离!这位大名鼎鼎的学者坚持不懈的虔诚表现使一切都复杂化了。德普兰走后,毕安训朝着过来撤掉祭坛圣器的圣器管理人走去,问他这位先生是否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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