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贵东家能不能接见我呢?”

狡猾的跳沟的再三用左手轻轻拍着耳朵,仿佛说:“我是聋子。”

“先生,你有什么事啊?”高德夏一边问一边吞下一口面包,那分量足够做一颗两公斤重的炮弹;他手里晃着刀子,交叉着腿,把跷在空中的一只脚举得跟眼睛一般高。

那倒霉蛋回答:“我到这儿来已经是第五次了,希望见一见但维尔先生。”

“可是为了什么案子吗?”

“是的,但我只能告诉但维尔先生……”

“东家还睡着呢,倘若你有什么难题和他商量,他要到半夜里才正式办公。你不妨把案情告诉我们,我们同样能替你解决……”

陌生人听了声色不动,只怯生生的向四下里瞅着,象一条狗溜进了别人家的厨房,惟恐挨打似的。由于职业关系,事务所的职员从来不怕窃贼,所以对这个穿卡列克的家伙并不怀疑,让他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他显然是很累了,但办公室里找不到一张凳子好让他休息一下。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照例不多放椅子。普通的主顾站得不耐烦了,只得叽哩咕噜的走掉,可是决没办法侵占代理人的时间。

他回答说:“先生,我已经向你声明过了,我的事只能跟但维尔先生谈,我可以等他起床。”

布卡尔把账结好了,闻到他的巧克力香,便从草垫子的椅上站起来走向壁炉架,把老人打量了一番,瞧着那件卡列克,扮了个无法形容的鬼脸。大概他认为随你怎么挤,这当事人也挤不出一个铜子来的,便说了几句斩钉截铁的话,存心要打发一个坏主顾。

“先生,他们说的是实话。敝东家只在夜里办公。倘若你案情严重,我劝你早上一点钟再来罢。”

当事人发呆似的瞧着首席帮办,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会儿。

一般健讼的家伙因为迟疑不决或是胡思乱想,脸上往往变化多端,有些意想不到的表情;事务所的职员见得多了,便不再理会那老人,只管吃他们的早点,和牲口吃草一样的大声咀嚼。

临了,老人说道:“好罢,先生,我今天晚上再来。”他跟遭遇不幸的人同样有那种固执脾气,有心到那个时候来揭穿人家缺德的玩意儿。

一般可怜虫是不能用言语来讽刺社会的,只能以行动来暴露法院与慈善机关的偏枉不公,使它们显露原形。一朝看出了人间的虚伪,他们就更急切的把自己交给上帝。

西蒙南没等老头儿关上门,就说:“喝!这不是吹牛吗?”接着又道:“他的神气象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大概是一个向公家讨欠薪的上校吧,”首席帮办说。

“不,他从前一定是看门的,”高德夏说。

布卡尔嚷道:“谁敢说他不是个贵族呢?”

“我打赌他是门房出身,”高德夏回答,“只有门房才会穿那种下袴七零八落,全是油迹的破卡列克。他的靴子后跟都开了裂,灌着水,领带下面根本没有衬衣,难道你们没留意吗?他这种人是睡在桥洞底下的。”

德罗什道:“他可能又是贵族,又当过看门的;那也有的是。”

布卡尔在众人哄笑声中说道:“我断定他一七八九年上是个卖啤酒的,共和政府时代当过上校。”

高德夏回答:“我可以赌东道,他要是当过兵,大家想瞧什么玩意儿就归我请客。”

“好极了,”布卡尔说。

“喂,先生!先生!”西蒙南开着窗子叫起来。

“你干什么,西蒙南?”布卡尔问。

“我把他叫回来问问他到底是上校还是门房;他一定知道的。”

所有的职员都哈哈大笑。老头儿已经回头上楼来了。

“咱们跟他说什么好呢?”高德夏嚷道。

“让我来对付罢,”布卡尔回答。

可怜人回进屋子,怯生生的低着眼睛,也许是怕过分贪馋的看着食物会露出自己的饥饿。

布卡尔和他说:“先生,能不能留个姓名,让敝东家知道……”

“敝姓夏倍。”

至此为止还没开过口的于雷,急于要在众人的刻薄话中加上一句:

“可是在埃洛①阵亡的夏倍上校?”

①埃洛,当时波兰一村镇,现为苏联境内巴格拉迪奥诺夫斯克。一八〇七年二月六、七日,拿破仑在此大战俄普联军,双方伤亡惨重,称埃洛战役。

“一点不错,”老头儿回答的神气非常朴实,说完就走了。

办公室内却是一片声嚷起来:

“哎哟!”

“妙啊!”

“嘿嘿!”

“噢!”

“啊!”

“这老滑头!”

“真有意思!”

于雷在第四帮办的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力气之大可以打死一条犀牛:“德罗什先生,你看白戏看定了。”

大家又是叫又是笑,夹着一大堆惊叹辞,和许多没有意义的声音。

“咱们上哪个戏院呢?”

“歌剧院!”首席帮办说。

“且慢且慢,”高德夏抢着回答,“我没说请大家看戏。只要我高兴,我可以带你们上萨基太太①那儿。”

“萨基太太那一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高德夏回答,“咱们先把事实给确定一下。诸位,请问我赌的是什么东道?请大家看点玩意儿。什么叫做看玩意儿?无非是看些可看的东西……”

西蒙南插嘴道:“这么说来,带我们去看看塞纳河的流水也算请客吗?”

高德夏继续说:“……同时是花了钱看的。”

德罗什道:“花了钱看的不一定都是好看的玩意儿;你这个定义不准确。”

“听我说呀。”

“朋友,”布卡尔道,“你明明是不讲理嚜。”

“那么居尔丢斯②算不算玩意儿?”高德夏问。

①萨基太太(1786—1866),著名的舞蹈演员和杂技演员,当时开一家演杂技的游艺场。

②居尔丢斯(1737—1794),巴黎蜡人馆的创办人,当时社会上多以居尔丢斯之姓氏称呼蜡人馆。

“不算,”首席帮办回答。“居尔丢斯只是人像陈列所。”

高德夏说:“我可以赌一百法郎的东道,居尔丢斯的的确确是一种玩意儿。他那里的门票就有几等价钱,看你参观的时候占的什么位置。”

“胡说八道!”西蒙南插了一句。

高德夏骂道:“仔细我打你嘴巴,小鬼!”

所有的职员都耸了耸肩膀。

高德夏尽管申说理由,却被众人的笑声盖住了,便转换话题:“而且谁敢说这老滑头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呢?夏倍上校明明死了,他的女人早已再嫁给参议官费罗伯爵。费罗太太现在还是本事务所的主顾呢。”

布卡尔道:“这件公案搁到明天再说罢。诸位,工作要紧!该死!我们这儿简直一事不作。先把你们的状子写完,赶着第四民庭没开庭以前递进去。案子今天要开审的。来,快点儿!”

“倘若他果真是夏倍上校,西蒙南假装聋子的时候,还不赏他一脚吗?”德罗什这么说着,认为这个理由比高德夏的更充分。

布卡尔接着说:“既然事情还没分晓,不妨马马虎虎,到喜剧院去瞧塔尔玛演尼禄罢。咱们定一个二等包厢,给西蒙南买张正厅票。”

首席帮办说完便在书桌前面坐下,大家也跟着坐下了。

高德夏重新念他的稿子:“颁布于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六月——(要写全文,不能用阿拉伯数字。你们赶上没有?)”

两个抄副本的和一个抄正本的一齐回答:“赶上了。”他们的笔尖在公文纸上格吱格吱的响着,办公室内的声音活象小学生捉了上百只黄金虫关在纸匣里。

起稿员嘴里又念着:“恳诸法庭诸位大人……(慢点儿!我得把句子再看一遍,连我自己都搅不清了。)”

布卡尔也在那里自言自语:“四十六……(嗯,不错,一个人常常会搅不清的!……)加三等于四十九……”

高德夏把底稿重新看过了,一口气念道:“恳请钧院诸位大人仰体圣谕意旨,对荣誉勋位秘书处之行政措施迅予纠正,采用吾人以上申说之广义的观点制成判决……”

小职员插嘴道:“高德夏先生,要不要喝一口水?”

“西蒙南真淘气!”布卡尔说,“喂,小家伙,赶快把这包东西送到荣军院去。”

高德夏继续念他的文件:“……以保障葛朗利厄子爵夫人之权益……”

首席帮办听了叫起来:“怎么!你胆敢为葛朗利厄子爵夫人告荣誉勋位的官司作状子吗?事务所对这案子的公费是讲的包办制。啊!你真是个大傻瓜!赶快把你的状子,连正本副本一齐丢开,等将来办纳瓦兰告救济院案子的时候再用罢。时间不早了,我要办一份等因奉此的申请状,还得亲自往法院走一遭……”

上面那一幕可以说是人生趣事之一,将来谁回想起青春时代,都不由得要说一声:“啊,那个时候才有意思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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