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夏特莱·伊达·德·博卡尔梅伯爵夫人。
“哎唷!咱们的老卡列克①又来了!”
这样大惊小怪嚷着的是一个小职员,在一般事务所中被称为跳沟的②。他把身子靠着窗口,狼吞虎咽的啃着一块面包,挖出些瓤搓成一个丸子,有心开玩笑,从撑开了一半的窗里摔出去,摔得那么准,面包丸不但打中了一个陌生人的帽子,还跳起来,跳到差不多和窗子一般高。陌生人刚在楼下穿过天井。天井的所在地是维维安讷街上诉讼代理人③但维尔先生住的屋子。
①卡列克,一种英国式样的大氅,相传为英人约翰·卡列克所创;上半身披肩部分长至手腕,共有两三叠之多。故事发生的年代,此装束已过时。
②十九世纪时巴黎街道尚极污秽,道旁阳沟污水淤积,行人常有失足之事;故现在俗称为跑腿的,当时巴黎人称为“跳沟的”。
③法国司法制度,律师只负责庭上辩护;凡拟写状子,准备一切诉讼手续及代表当事人出庭等等均由诉讼代理人负责。代理人的资格须经司法当局核准,且全国诉讼代理人的总数有一定限额。
首席帮办正在那里核一笔账,停下来说:“喂,西蒙南,别跟人捣乱;要不然我把你赶出去了。不管当事人怎么穷,到底也是个人!”
凡是当跳沟的,通常都象西蒙声那样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在事务所里特别受首席帮办管辖。除了上书记官那儿送公文,向法院递状子以外,还得替首席帮办当差,带送情书什么的。他的习气跟巴黎的顽童一样,将来又是靠打官司这一行吃饭的:永远不哀怜人,一味的撒野,不守规矩,常常编些小调,喜欢挖苦人,又贪心,又懒惰。可是这一类的小职员大半都有一个住在六层楼上的老母,一家两口就靠他每月挣的三四十法郎度日。
“他要是个人,干吗你们叫他做老卡列克呢?”西蒙南的神气活象一个小学生抓住了老师的错儿。
说完他又吃着面包跟乳饼,把半边肩头靠在窗框上;因为他象街车上的马似的站着歇息,提着一条腿,把靴尖抵着另一条腿。
叫做高德夏的第三帮办正在随念随写,拟一份状子的底稿,由第四帮办写着正本,两个新来的外省人写着副本。这时高德夏恰好在状子里发挥议论,忽然停下来轻轻的说道:“这怪物,咱们怎么样耍他一下才好呢?”
然后又把他的腹稿念下去:
“……但以路易十八陛下之仁德睿智……(喂,写正本的德罗什学士,十八两字不能用阿拉伯字!)……自重掌大政以后,即深知……(深知什么呢,这大滑头?)……深知天帝所赋予之使命!……(加惊叹号,后面加六点。法院里还有相当的宗教信仰,大概天帝二字还看得下去吧),故圣虑所及,欲对于为祸惨烈的大革命时期之牺牲者首先予以补偿,——此点鉴于颁布诏书之日期即可证明,——将不少忠实臣下(不少两字一定使法院里的人看了得意的)被充公而未曾标卖之产业,不论其是否归入公产,抑归入王上之普通产业或特殊产业,或拨归公共机关,一律发还;吾人不揣冒昧,敢断言此乃颁布于一八××年之圣谕之真意所在……”
念到这里,高德夏对三个职员说:“等一会儿,这要命的句子把我的纸填满了。”他用舌头舐了舐纸角预备把厚厚的公文纸翻过来,“喂,你们要开玩笑的话,只消告诉他,说咱们的东家要半夜里两三点钟才接见当事人,看这老坏蛋来不来。”
然后高德夏把那没结束的句子念下去:“颁布于一八……(你们赶上没有?)”
“赶上了,”三个书记一齐回答。
谈话,起稿,捉弄人的计划,都在那里同时进行。
“颁布于一八……(喂,布卡尔老头,诏书是哪年颁布的?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纸张倒耗费不少了。)”
首席帮办布卡尔还没回答,一个书记接应了一句:“真要命!”
高德夏带着又严厉又挖苦的神气瞧着新来的抄写员,嚷道:“怎么!你把真要命这几个字也写上了吗?”
第四帮办德罗什把抄写员的副本瞅了一眼,说道:“一点不错;他写的是: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
所有的职员听了都哈哈大笑。
西蒙南嚷道:“怎么,于雷先生,你把真要命当作法律名词吗?亏你还说是莫尔塔涅地方出身!”
“快点儿抹掉!”首席帮办说,“给核算讼费的推事看了,不要说我们荒谬绝伦吗?你要给东家惹是招非了。于雷先生,以后别这样乱搅!一个诺曼底人写状子不应该糊里糊涂!①这是吃法律饭的第一件要紧事儿。”
①诺曼底一带(包括莫尔塔涅在内)素来是出讼师的地方,故诺曼底人不谙公文程式,尤其显得荒谬。
高德夏还在问:“颁布于……颁布于……(布卡尔,告诉我到底是哪一年呀?)”
“一八一四年六月,”首席帮办回答的时候照旧做着他的工作。
事务所的门上有人敲了一下,把冗长累赘的状子里的文句打断了。五个胃口极好,目光炯炯,眼神含讥带讽,小脑袋,鬈头发的职员,象唱圣诗一般同时叫了声“进来!”,便一齐抬起头来。
布卡尔把头埋在公文堆里(法院的俗语叫做废纸),继续写他的账单。
那事务所是一个大房间,装着一般的事务所通用的那种炉子。管子从斜里穿过房间,通到一个底下给堵死了的壁炉烟囱。壁炉架的大理石面上,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面包,三角形的布里干酪,新鲜的猪排,玻璃杯,酒瓶,和首席帮办喝巧克力用的杯子。这些食物的腥味,烧得太热的炉子的秽气,和办公室与纸张文件特有的霉味混合之下,便是有只狐狸在那儿,你也不会闻出它的臊臭。地板上已经被职员们带进许多泥巴和雪。靠窗摆着首席帮办用的,盖子可以上下推动的书桌;背靠这书桌的是第二帮办的小桌子。他那时正在跑法院。时间大概在早上八点与九点之问。室内的装饰只有那些黄色的大招贴,无非是不动产扣押的公告,拍卖的公告,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共有财产拍卖的公告,预备公断或正式公断的公告;这都算是替一般事务所增光的!首席帮办的位置后面,靠壁放着一口其大无比的文件柜,把墙壁从上到下都占满了,每一格里塞满了卷宗,挂着无数的签条与红线,使诉讼案卷在一切案卷中另有一副面目。底下几格装着旧得发黄的蓝镶边的纸夹,标着大主顾的姓名,他们那些油水充足的案子正在烹调的过程中。乌七八糟的玻璃窗只透进一点儿亮光。并且,二月里巴黎很少事务所在上午十点以前能不点灯写字,因为这种地方的邋遢是我们想象得到的:大家在这儿进出,谁也不在这儿逗留,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么平凡的景象对自己有什么关系。在主人眼里,事务所是一个实验室,在当事人是一个过路的地方,在职员是一个教室:他们都不在乎它的漂亮不漂亮。满是油垢的家具,从一个又一个的代理人手里郑重其事的传下来,某些事务所甚至还有古老的字纸篓,切羊皮纸条的模子,和从沙特莱衙门出来的公文夹;这衙门在前朝的司法机构中等于今日的初级法院。所以这个尘埃遍地,光线不足的事务所,跟别的事务所一样,在当事人看来颇有些不可向迩的成分,使它成为巴黎最可怕的魔窟之一。固然,魔窟还不限于此:潮湿的祭衣室是把人们的祷告当作油盐酱醋一般秤斤掂两,计算价钱的;卖旧货的人堆放破衣服的铺子,是令人看到灯红酒绿,歌衫舞袖的下场,使人生的迷梦为之惊醒的。要没有这两种富有诗意的丑地方,法律事务所便是最可怖的社会工场了。但赌场,法院,娼寮,奖券发行所,全是污秽凌乱,不堪入目的。为什么?也许因为在这等场所,内心的活剧使一个人不在乎演剧的道具;大思想家与野心家的生活所以特别朴素,也不外乎这个原因。
“我的刀子在哪儿?”
“我吃早饭呢!”
“该死!状子上怎么能放肉包子!”
“诸位,别闹啊!”
大家这样同时叫嚷的当口,年老的当事人进了事务所,正在关门。可怜虫战战兢兢,动作很不自然。他想对众人笑脸相迎,但在六个漠不关心的职员脸上找不到一点儿善意的表示,他面部的肌肉也就跟着松了下来。大概他看人颇有经验,所以很客气的找跳沟的说话,希望这个当出气筒的角色不至于粗声大气的对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