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难道我们做得不对吗?十六世纪只给欧洲带来宗教自由,而十九世纪将给欧洲带来政治自由……”

“呀!不要谈政治。你瞧,我是一个大傻瓜,我不阻止年轻人去当革命党,只要他们肯让王上保留随时取缔他们聚众闹事的自由。”

他们到了树丛中,前面有一株细小的枫树,伯爵勒住马,拿出手枪,在十五步外开枪击中了树身。

“亲爱的,您看,我是不怕决斗的,”伯爵半正经、半开玩笑地望着隆格维尔先生说。

“我也不怕,”青年回答,很快地在手枪里装上子弹,瞄准伯爵打过的枪洞,一枪打去,击中了伯爵枪靶的近旁。

“呀!这真是所谓上流青年了,”伯爵兴奋地叫起来。

散步过程中,伯爵早已把青年视为自己的外孙女婿,便借着各种机会来查问他各方面的知识。在伯爵的心目中,对这些知识了解得尽善尽美,才成其为一个完美的贵族。

“您欠债吗?”伯爵在提出许多问题之后,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不欠,先生。”

“什么!供给您消费的东西,您都付清帐了吗?”

“正是这样,先生;否则我们就会丧失信用,失去人家的尊敬。”

“那么最低限度您总有几个情妇吧?啊!您脸红了,我的朋友?……习俗真是变得厉害。年轻人被那些法律观念、康德哲学和自由思想坑害了。您没有吉玛①,没有杜黛②,没有债主,也不懂得家徽学③,这样,我的年轻朋友,您就不够‘上流’。要知道:有谁如果不在青春时代干下些荒唐事,他就要在年老的时候去干。我之所以在七十岁时还有八万利勿尔年金的入息,正是因为我在三十岁时把我的本钱都吃掉了的缘故……哦!和我的太太一同花的,每分钱都用得很体面。不过,您这些不足之处并不妨碍您到普拉纳别墅来作客。您已经答应来了,我等着您。”

①吉玛(1743—1816),巴黎著名女舞蹈家。

②杜黛(1752—1820),巴黎名交际花。

③贵族阶级在盾牌或用具上绘制图案或狮子之类的动物,作为家徽,代表自己的身分和职位。后来头于这类家徽的规则和考据等成为一种专门学识。

“多么古怪的小老头儿呀!”年轻的隆格维尔想,“精力充沛,活泼快乐,虽然看起来象个好人,我还是不信任他。”

第二天,近四点钟的样子,正为人们散在客厅里或在弹子房的时候,仆人进来通报:“德·隆格维尔先生来了。”大家听说这是德·凯嘉鲁埃老伯爵顶中意的青年,所有的人,连打弹子正在紧张关头的人,都奔过来了,一方面想看看德·封丹纳小姐的态度,另方面也想观察一下,这位人中凤凰到底为什么能在许多情敌当中得到最高评价。隆格维尔先生的衣着入时而简朴,态度潇洒自然,举止彬彬有礼,声音温和而动人心弦,使整个家庭对他产生了好感。他置身于税务局长的富丽堂皇的住宅中,丝毫没有局促不安的样子。虽然他的谈吐是一个豪门子弟的谈吐,可是大家很容易看出他曾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见多识广,学问很有根底。

海军中将谈到造船问题的时候,曾经引起一场小小的争论,隆格维尔在争论中很内行地运用适当的术语,以致一位太太说,他好象是从综合理工学院①毕业出来的。

“太太,”他回答说,“我认为可以把进过这所学校当作一种荣誉的头衔。”

虽然大家都很诚恳地挽留他吃晚餐,他还是很有礼貌然而也很坚决地拒绝了,他只用一句话来回答那些太太,他说他是他妹妹的希波克拉底②,妹妹体弱多病,需人看顾。

①综合理工学院,巴黎著名学校之一,创于一七九四年,属陆军部,培养炮兵、工兵、开矿、交通工程等技术人材。

②希波克拉底(公元前406—353或356),古希腊名医。

“先生,您大概是个医生吧?”爱米莉的一个嫂嫂带着讥讽的口吻问。

“隆格维尔先生是综合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德·封丹纳小姐很善意地回答,她知悉舞会上的那位年轻姑娘是隆格维尔的妹妹时,满心喜悦,脸泛红光。

“可是,亲爱的妹妹,医生也可能先在综合理工学院读过书呀,是吗,隆格维尔先生?”

“太太,绝对可能,”年轻人回答。

所有的眼睛立时都望着爱米莉。爱米莉带着不安的好奇心注视着这位风流潇洒的青年。直到他微笑着说出下面几句话时,爱米莉才松了一口气:

“太太,我没有当医生的光荣,而且我为着保持自己的独立,甚至放弃了进桥梁公路工程局做事的机会。”

“您做得对,”德·凯嘉鲁埃伯爵说,“可是为什么您认为做医生很光荣呢?我的年轻朋友呀,象您这样一个人……”

“伯爵先生,我对于一切有用的职业都无限地尊敬。”

“我同意。不过我以为您尊敬这些职业,就象一个年轻人尊敬老寡妇一样。”

隆格维尔先生的访问既不太长也不太短,当他看见自己获得了所有人的好感,而且引起了他们对他的好奇心时,他就告退了。

“这是个精明的家伙,”德·凯嘉鲁埃伯爵送走了隆格维尔,回到客厅里说。

德·封丹纳小姐是唯一事先知道这次访问的人,因此她着意地修饰,以期吸引年轻人的目光;可惜隆格维尔并没有象她设想中那样注意她,使她有些伤心。家里人很惊奇地发觉她始终保持沉默,平时有新的客人到来的时候,她总是大肆卖弄风情,风趣的言谈滔滔不绝,而且尽量运用她迷人的眼波和姿态。这一次也许是年轻人悦耳的声音和翩翩的风度使她着了迷,使她真正产生了爱情,因此才有了转变,她完全除去了装假和矫揉造作,变得纯朴而自然,使她出落得更加美丽。几个女眷认为这是更进一步献媚的办法,她们认为爱米莉看中了这个青年,因此不肯一下子展露自己的长处,要等到他对她也有意思的时候,才突然将自己的长处显示出来,使他眼花缭乱。家里每个人都渴望知道这个任性的姑娘对这位陌生客人作何感想。晚餐的时候,每个人都说出隆格维尔先生的一个长处,而且都认为是自己独自发现的,只有德·封丹纳小姐一言不发地沉默了好久。后来她的舅公说了一句稍带讥讽的话,才打破了她的沉默。她也用讥讽的口吻说:这种天下无双的完美一定掩藏着某种重大的缺点,对于这么机灵的人,单看一眼是不能下判断的;她又说:这样讨每个人喜欢的人,最后不会讨得任何人的喜欢;一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一点缺点也没有。

爱米莉象所有在恋爱中的少女一样,想欺骗那些包围着她的阿耳戈斯,将自己的爱情隐藏在内心深处。然而过了半个月光景,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家庭里,已经人人知道这件小小的家庭秘密了。隆格维尔先生第三次来访,爱米莉认为大部分是为着她的缘故,这个发现使她惊喜欲狂,以至于再仔细考虑考虑时自己都感到不敢相信了。不过她的自尊心仍然受了伤害:她是惯于使自己成为中心人物的,可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有一种力量在吸引她,使她不由自主地失去主宰。她试图抵抗,但总无法将这个俊俏后生的面影逐出心坎。不久她又产生了新的顾虑:隆格维尔先生有两种长处,这两种长处是和大家的好奇心、尤其是德·封丹纳小姐的好奇心相抵触的,那就是他说话非常谨慎,而且出人意表地谦逊。爱米莉在谈话中运用巧计,设下圈套,想使这个青年人详细说出自己的身世,他总能象要保守秘密的外交家那么乖觉地避开。她谈到绘画,隆格维尔先生应答起来很内行。她弹奏乐曲,年轻人又能用行动来证明他钢琴弹得很好。一天晚上,他用自己美妙的歌喉和爱米莉配合着唱了一首西马罗沙①所作的最优美的二重唱,把所有在场的人都迷住了。可是问他是不是音乐家时,他又用巧妙的说笑和打诨应付过去,使那些精于捉摸人的太太无法猜出他到底属于社会上哪一阶层。不管老舅公怎样勇敢地要钩住这条船,隆格维尔总能灵巧地躲开去,以便保留那秘密的魅力。

①西马罗沙(1749—1801),意大利作曲家。

由于普拉纳别墅里任何好奇心都不超出礼貌所允许的范围,因此他就更容易始终保持着别墅里“标致的陌生客人”的身分。爱米莉被这种保留弄得很苦恼,于是她希望从他妹妹那边去打听这些秘密,以为效果一定会比从哥哥这边打听好。克拉拉·隆格维尔小姐到此时为止一直隐藏在幕后,爱米莉在舅公的协助下,极力把这个人物拉出场来。她的舅公熟谙这类事儿犹如他熟谙指挥船只那样。不久,别墅里的全体仕女都表示很想结识这位可爱的姑娘,并且请她来散散心。有人提议举办一个不拘客套的舞会,大家都同意了。太太们都认为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嘴里套出一些口风来,并不是一桩没有希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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