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老官僚并不满意男仆的工作,坐进他那张有扶手的大交椅之前,他很不放心地向周围望了一眼,象侦察敌人似地检查了自己身上的便袍,掸去一些鼻烟粒;很仔细地揩了揩鼻子;把铲子和火钳搬动了一下,拨旺了炉火;把鞋后跟提了提;他的发束夹在他的背心衣领和便袍的衣领之间,他将发束甩在颈后,恢复了自然下垂的位置。然后他拿起扫帚,扫了扫火炉的灰烬。最后又环顾四周一下,才坐了下来。对于他的忠告,他的女儿惯常是用又风趣又放肆的批评来打岔的,他希望这一次把书房收拾得齐齐整整,使他的女儿无法再来那一套。在这种场合,他不愿意做父亲的尊严受到损害。他优雅地嗅了一撮鼻烟,咳了两三声,仿佛就要提出唱名表决似的。他听见了女儿的轻快的脚步声。她哼着ilBarbiere①的曲调走进来了。

①意大利文:理发师。

“爸爸,早。这么大清早有什么事叫我呀?”

这句话从她嘴里冲出来,好象她唱歌的尾声似的。她亲了亲伯爵,带着一个轻佻女人自信一举一动都可得人宠爱的神态,而丝毫没有那种骨肉之间的温情。

“我亲爱的孩子,”德·封丹纳先生很严肃地说,“我叫你来是想和你正正经经地谈一谈你的将来。现在正是你必须选择一个丈夫以保证你的终身幸福的时候……”

“我的好爸爸,”爱米莉用最温柔可爱的声音打断父亲的话,“关于我的婚姻问题,我们之间订立的停战协定似乎还没有失效吧!”

“爱米莉,今天不要再拿这样重要的一个问题来开玩笑了。好些日子以来,我亲爱的孩子,那些真正爱你的人都集中精力想帮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如果你用轻率的态度来对待不单是我一个人所给予你的爱护和关怀,那你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了。”

听了这几句话,爱米莉狡猾地瞥了一瞥父亲书房里的摆设,然后走过去拿了一张看来很少有客人坐过的椅子,放在火炉的另一边,面对着她的父亲,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可惜装得过分严肃,使人不能不看出隐藏在一本正经下面的嘲讽的痕迹。她抱着胳膊,把手臂压在雪白的短披肩上,无情地压皱了蜂窝似的纱绉。她笑着偷看了一眼愁容满面的老父亲,打破了沉默:

“亲爱的爸爸,我从来没听您说过可以穿着便袍传达政府的命令呀!”她微笑着说,“不过,没关系,百姓不应该挑剔。请您把您的法律草案和正式推荐的名单公布出来吧!”

“和你谈这个对于我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傻孩子!听着,爱米莉,我的人格是我的子女财产的一部分,我不愿意损害我的人格再去招募一队队的舞伴来,让你每到春天就把他们赶走。你自己虽然不知道,但是事实上你早已是我们和某些人家闹意见的原因。我希望你今天能够更好地了解你自己和我们处境的困难。你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的女儿,早在三年前你就应该结婚了。你的哥哥姐姐都富有而且幸福地结了婚。这些结婚费用,和你使母亲平日在家中所撑起的场面,已经花去了我们大部分的收入,以致我只能勉强给你十万法郎做嫁妆。从今天起,我要开始照顾你母亲的将来,不应该为子女将她牺牲。爱米莉,一旦家庭中少了我,我不愿意德·封丹纳夫人依靠别人,仰人鼻息。她应该继续过舒适的生活,这是我对她过去跟着我过苦难日子的报答,只可惜报答得太迟了。因此,你必须知道,你的嫁妆微薄,和你的心高气傲是不相称的。而且我只为你一个人作这样的牺牲,其他几个孩子是没有的,他们已经很慷慨地一致同意,决不要求和父母最疼爱的女儿享受同样待遇。”

“在他们的地位,他们还想!”爱米莉摇动着头,冷嘲地说。

“我的女儿,千万不要贬低那些爱您的人。须知只有穷人才会慷慨,有钱人会经常找出一些理由来向亲戚讨回两万法郎的。好了,不要赌气了,我的孩子,我们正经地谈吧。在这许多未婚青年中,你没有注意到德·玛奈维尔先生吗?”

“啊!他把‘赌’说成‘肚’①,他以为自己的脚小,时常望着自己的脚,他还有些自鸣得意咧!而且他的头发是金栗色,我不喜欢金栗色头发的男子。”

①原文:他把jeu念成zeu。

“那么,德·博德诺先生呢?”

“他不是贵族,长得又丑,又胖。虽然他的头发是淡棕色的,然而最好还是这两位先生同意将他们的财宝合起来,头一个将他的身体和姓氏给第二个,而第二个仍然保持他头发的颜色,那么……也许……”

“你对于德·拉斯蒂涅先生又有什么话来反对呢?”

“德·纽沁根太太已经将他培养成了一个银行家!”她狡猾而含有深意地说。

“那么我们的亲戚德·波唐杜埃子爵呢?”

“他跳舞跳得很糟糕,而且没有钱。何况,爸爸,这些人都没有爵位,而我至少要象母亲一样,做个伯爵夫人。”

“那么整个冬季你一个人也没有看中吗?”

“一个也没有,爸爸。”

“你到底要什么样的人呢?”

“要一位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儿子。”

“我的女儿,你疯了!”德·封丹纳先生一面说,一面站起来。

突然间,他举目仰视,好象要从一种宗教思想中吸取忍耐的新力量,然后用慈祥的眼光望了女儿一眼,女儿感动了。他拿起女儿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用温柔的口气对她说:

“上帝是我的证人,你这可怜的迷途的羔羊!对于你,我已经本着良心尽了为父的责任,你听见吗?我是本着良心而且为了爱你,我的爱米莉。是的,上帝知道的,这个冬天我把不少青年带到你身边,这些人的身分、地位、品行和人格我都很清楚,他们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我的责任已经完了。从今天起,我让你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又喜又忧地总算把我最沉重的为父的责任卸除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还会长久地听到我这个可惜太不严厉的声音;不过我希望你记着:婚姻的幸福并不完全建筑在显赫的身分和财产上,却建筑在互相崇敬上。这种幸福的本质是谦逊和朴实的。好吧,我的女儿,随便你挑什么人做我的女婿,我都会表示同意;不过,如果你将来不幸福,你要记着不能埋怨你的父亲。你如果要我帮助你,为你奔走,我是不会拒绝的;只是有一条,你的选择要严肃而且带决定性,我不愿意再一次损害我满头白发的尊严。”

父亲对她真挚的爱,和用庄严口吻说出的一番恳切动人的话,使爱米莉小姐大为感动。她掩藏着自己激动的心情,跳起来坐到伯爵的膝上。伯爵刚刚坐下来,浑身还在因刚才的激动而哆嗦。爱米莉异常温柔地抚爱他,哄他,使老头子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直到爱米莉认为父亲已经从刚才痛苦的情感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她才低声对他说:

“我很感谢您对我的爱护和关怀,我亲爱的爸爸。您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来接待您最疼爱的女儿,也许您想不到她会这么想入非非和这么不听话吧。不过,父亲,嫁给一个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难道真的这么困难吗?您不是说过他们是一打一打地产生出来的吗?您至少不会拒绝给我一些忠告吧?”

“我不会拒绝的,可怜的孩子,我不会。我常常要向你警告:你要当心!须知贵族院的制度在我们政府里是一种太新的制度,因此这些贵族院议员不能一下子就有大笔的财产。那些有钱的希望更加富有,而我们贵族院议员中最有钱的那一位,其富有的程度还不及英国上议员中最穷的贵族的一半。因此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就需要到处为他们的儿子找寻有钱的媳妇。他们这种缔结金钱婚姻的需要可能要延续两个世纪以上。

也许在你等待奇遇的过程中,这种寻觅会消耗掉你的青春,不过你的魅力,我是说,你的魅力很可能会使奇迹发生,因为在我们这个世纪,已经有许许多多的人出于爱情而结婚。当经验在象你这样青春焕发的相貌后躲藏着,就可以希望产生奇迹了。你不是能够看一眼就可以从一个人身体的肥瘦来判断他的好坏吗?这倒不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本领哩!因此我不必再向象你这样聪明的人述说这件事情的一切困难了。我确信:你不会看见一个陌生人的脸带着奉承的表情就认为他富于良知;也不会看见他长得漂亮就认为他富有道德。最后,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所有贵族院议员的儿子都应该有特殊的气质和高贵的举止。虽然现在上层阶级没有什么标志,但对于你,这些贵族青年也许有一种什么‘特别的东西’,使你能够看出他们的身分。何况你控制自己的感情,就象一个良好的骑师,是不会马失前蹄的。我的女儿,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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