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老妈妈才如梦初醒似地睁开了睡眼。

罗杰用满腹狐疑的声调,对姑娘附耳低语:

“卡罗琳娜,她把咱俩的谈话全都听去了呢!”

卡罗琳娜不以为然地抿嘴一笑。那生性多疑的男人额头上的阴云也就顿时消散了:他因为害怕老妈妈故意算计他俩而确实有过疑虑。克罗夏尔太太倒是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顺从地跟着他俩走进了圣勒公园。两个年轻人商定要去看一看那秀丽的大草坪和清香扑鼻的灌木林;那都是奉奥棠丝王后①的懿旨,按照她的爱好修葺的,因此也就远近闻名了。

①奥棠丝王后(1783—1837),荷兰王路易·波拿巴之妻,拿破仑三世之母,精通音乐、绘画,以艺术趣味高雅闻名于世。圣勒曾经是她的私人领地。

“天哪,这儿的风景多美啊!”卡罗琳娜不禁喊道。

她登上了蒙摩朗西森林边陲的绿色山坡:宽阔的峡谷在她脚下展开,那地形蜿蜒曲折,时有村落散见其间,远处的地平线上呈现出山峦的淡蓝色轮廓,峡谷里有钟楼、草地和一片片田野;大自然的喁喁细语,遥遥传入姑娘的耳际,颇象是大海柔波的微响。三位游客沿着一条人工河的河岸漫步,走进了这个颇有瑞士风味的峡谷。那里设有一座瑞士式的木屋别墅,曾多次有幸迎迓过奥棠丝王后和拿破仑陛下。公园里有一条生满鲜苔的长凳,皇上伉俪、王公贵族都曾在那里甜心息。于是卡罗琳娜怀着无限虔敬的心情在那上面坐下。这当儿,克罗夏尔太太表示要去仔细观赏横跨两堵石壁的一座吊桥,说着便径自向着这乡间胜景走去,留下女儿由罗杰先生照应,还说反正他俩是离不开她的视野的。

“怎么,可怜的姑娘!”罗杰感叹道,“难道您从来不曾想过要享受荣华富贵吗?难道您从来没想到过要穿穿您自己绣出的美丽长裙吗?”

“罗杰先生,要说我不向往有钱人的福气,那我就是当面撒谎啦!可不是吗,我心里老在嘀咕,尤其是在每天就寝时,我常想:可怜的妈妈这么大年纪了,如果在刮风下雨时不必亲自上街买东西,那该有多好啊!我真希望每天清早能有一名女仆,在她起身之前,就把一杯加了白糖的咖啡端到她床前。可怜的老妈妈,她还挺喜欢看小说,但愿她把目力用到诵读心爱的作品上,而不要起早贪黑地摇那些线轴。她还需要喝点好葡萄酒。反正我希望她能享享清福。而她的心地是多么善良啊!”

“您亲身领受过她的善良么?”

“噢,当然罗!”姑娘语调真挚地答道。沉寂片刻之后,这对青年人朝克罗夏尔太太那边瞧了一眼,只见她已经走到那座农家小桥的正中,用食指做了一个似乎是吓唬他俩的手势。

“当然是领受过的,”卡罗琳娜接着说,“我小时,她对我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把自己珍藏的最后几件银餐具都卖了,好让我到那位老小姐家里学刺绣。还有可怜的爸爸,妈妈尽了最大的努力,让他在卧病不起的日子里少受一些折磨!”

说到这里,姑娘微微颤抖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算了,别再提过去的苦日子啦!”说着,她竭力想恢复高高兴兴的样子。只见罗杰听了很受感动,她脸上便泛起了红晕;但她不敢正眼瞧他。

“您父亲当年是干什么的?”他问。

“大革命前,他是巴黎歌剧院的舞蹈演员,”她态度十分自然地说,“母亲是合唱队队员。在舞台上,父亲指挥过千军万马。攻打巴士底狱那天他碰巧在场。几个起义者认出了他,便问他:既然能在舞台上带兵,那么现在来指挥一次真枪实弹的进攻如何?父亲生性勇敢,当即一口应承,充当了起义者的指挥官。后来他在桑布尔-默兹地方的驻军里当了上尉,算是对他这份战功的报答。他因为身先士卒而连获擢升,直到当了上校。接着在吕赞①一役中受了重伤,遣返巴黎卧榻一年,终于不治身亡。后来波旁家族回来,母亲拿不到抚恤年金,家里变得一贫如洗,只好找些零活糊口。近来好妈妈更是经常病魔缠身,还从未见过她象现在这样不耐煎熬的。她常常抱怨眼前的苦日子。这一点我也能理解:她到底见过世面,尝到过好日子的甜头。我可就不同啦:因为压根儿不知那是啥滋味,也就无所留恋。我只祈求天老爷一件事……”

①今德国东南部之小镇。一八一三年拿破仑曾在此大败俄、普军。

“什么事呀?”罗杰本来若有所思,这会儿却急急地问。

“就是愿普天下的女人永远穿戴绣花珠罗纱,让我永远有活儿干!”

这番坦诚的自白唤起了那男伴的关切。待到克罗夏尔太太回头朝他俩走来时,罗杰对她的印象已经有了改善。

“好啊,孩子们!你们海阔天空地聊够了吧?”她问,态度既宽容又揶揄。停了一会,又说:“想想吧,罗杰先生:那位小伍长①当年就坐在您那个坐位上呀!”接着又说:

“可怜的人!我丈夫可是真心拥护他的。也真是,幸亏克罗夏尔先生早已故世,否则哪里受得了,他们居然把他流放到了那个鬼地方!”

罗杰忙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要小心。老人家点了点头,郑重地说:

“得啦,都到了免开尊口、莫谈国事的地步啦!”

说着,她掀开内衣衣襟,露出一枚十字架和一条红缎带;缎带用细丝带拴着,挂在她的脖子上。

“那人②将这个授给了我可怜的克罗夏尔;他们总不能禁止我佩戴它吧?我没准还要把它带进棺材哩……”

①指拿破仑。

②指拿破仑。

这番话在那年头就算得上离经叛道了;罗杰一听赶快站起身来,打断了老妈妈的话头。三人一起穿过公园小径,回到村子里去。罗杰稍稍离开片刻,到塔韦尼最上等的餐馆里订下了一顿饭,然后又回来接那母女二人,抄林间小路把她们领进了餐馆。晚饭席上,大家兴高采烈。罗杰已远非当初途经回旋栏街的那个阴沉沉的人影,他已不大象那位黑衣先生,倒更象一个信心十足的青年,随时准备投进生活的洪流,如同这两位辛勤劳动而又无忧无虑的女人一般——虽然她们也许明天就要断炊。他似乎沉浸于少年时的欢乐,他的微笑既温文尔雅、又如孩童般天真。近五点时,喝完几杯香槟以后,这顿愉快的晚餐便结束了。这时罗杰首先提出到那边的栗树荫下去参加村里的露天舞会。他同卡罗琳娜一道翩翩起舞。他俩的双手不无奥妙地相互紧握;他俩的心因为燃烧着同一种希望而怦怦跳动。在蔚蓝的晴空下,在殷红的夕阳斜照下,他俩的目光也放出了异彩,而在他俩的心目中,这眼里的光芒更远远胜过天上的光芒!一个念头、一种欲望,包含着多么巨大的力量啊!对这两个生命来说,似乎没有不能实现的愿望。在这奇妙的时刻,欢乐的火焰把他们的前程也都照亮,心灵所念及的就只有幸福。这美好的一天已给他俩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在他们往昔的岁月里不曾有过能够与之相比的经历!江河源头的涓涓细流,不是比浩瀚的巨川更加妩媚动人吗?欲念不是比实在的享乐更令人销魂吗?你所期望获得的不是比你已占有的更富于吸引力吗?

“这一天就此完结了吗?”舞步方停,罗杰便脱口而出地叹道。卡罗琳娜见他脸上流露出一层淡淡的愁绪,便不胜同情地瞅着他。

“您返回巴黎之后,为什么不能象在这里一样也高高兴兴的呢?”她问,“难道只是在圣勒才有幸福吗?我倒觉得,现在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不至于遭逢不幸了!”

听见此话,罗杰不觉浑身一颤。女子在忘情之时,常会走得比她们想到的更远。同样,她们一旦故作正经,也会超乎实际地表现得十分狠心。自结识之初那次眉目传情以来,他俩头一回不谋而合地想到了一处。他们不曾将这想法点破,却同时产生了一种相互感应,仿佛有一炉温暖人心的烈火,正抚慰着严冬给他们留下的创伤。后来,似乎他们自己也害怕那无言相对的静场,便径直向停车的地点走去。但在登车之前,他俩抛开了克罗夏尔太太,亲密无间地手携着手,在一条绿荫掩映的小径上奔跑。老妈妈洁白的珠罗纱帽,本来已成为万绿丛中的一点标记,此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卡罗琳娜!”罗杰用迷乱的声音激动地呼叫着。姑娘意会到了这喊声所蕴含的欲念,竟慌张得向后倒退一步。可是,她毕竟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罗杰,让他热烈地吻着;然后她又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因为她稍一踮脚尖,便瞥见了徐徐前行的母亲。克罗夏尔太太只当视而不见,似乎她还牢记着当年扮角儿的经验:在此时此地,只容她插上几句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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