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吊窗绰号“断头机窗”,因为窗子由嵌槽中落下,象断头机的铡刀。

这些小事情发生的时候,猫打球商店玻璃窗上沉重的护窗板,象变戏法一样已经卸了下来,一个看上去和招牌同样高龄的老仆人把有敲门槌的古旧的门折进商店的内墙,又用颤抖的手将一块方形的、用黄丝线绣着纪尧姆——舍弗赖先生的继承者字样的绒布系在门上。对于许多过路人来说,要猜出纪尧姆先生经营什么生意是相当困难的。因为从保护商店外部的粗大铁栏杆间望进去,很难看清楚那些象穿过大西洋的鲞鱼一样多的、用棕色帆布包着的大包裹。猫打球商店哥特式的门面从外表看来很简朴,然而纪尧姆先生是巴黎所有呢绒商人中货色最多、关系最广、商业信誉最佳的人。如果同业中有些商号和政府订了买卖契约而呢绒数量不足时,无论订货数量多大,他总有办法向同业供应。这个精明的商人懂得运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获得最高利润,却不必象那些人一样去钻门路或行使贿赂。如果有些同业付给他的是一些很有信用但期限较远的票据,他就叫他们到他的公证人那里去贴现,这对于他仍然是一举两得的事,因此在圣德尼街的商人间流传着一句话:“老天爷保佑你不要遇见纪尧姆先生的公证人!”由此可见那种贴现是不上算的。老仆人刚走开,纪尧姆先生就象奇迹一般出现,站在猫打球商店的台阶上。他看看圣德尼街,看看四邻的商店,看看天气,好象长途旅行的归客,在勒阿弗尔港下船时重新看见法兰西一样。待他看明白在他睡眠时一切都没有变动之后,才发现了站在那里的陌生青年。这青年也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观察他,好象生物学家韩堡在美洲仔细观察他所看见的第一条电鳗①。纪尧姆先生穿着宽大的黑天鹅绒裤子,杂色袜子和方头银扣的鞋。裹着他那微驼的身躯的暗绿色方领绒上装,下摆和垂尾也都呈方形,钮子是白色的金属制品,用旧以后变成了红色。他的灰头发梳得那么服帖、整齐,使他的黄脑盖看起来好象犁过的田。两只仿佛用钻子钻得凹进去的绿色小眼睛,在没有眉毛而略呈红色的眉弓下面闪闪发光。忧患在他的前额留下无数皱纹,象他衣服上的皱褶一样多。他苍白的脸表现出他有耐心,有商业智慧和生意人所特有的狡猾的贪婪。那时候,还有不少这类老式家庭,虽然生活在新时代,却象保持优秀传统一样,保留着过去的习俗和那些具有行业特征的衣饰,活象是居维埃②考古时发掘出来的一些太古时代的老古董。纪尧姆家族的这位家长就是著名的守旧派之一:人们时常见他怀念过去由商人领袖兼任的巴黎市长,而且总是用几十年前的旧名称来称呼商务法庭的判决书。早起也是这类老传统之一。他是全家第一个早起的人,他毫不含糊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三个徒弟,如果他们迟到,就责骂他们一顿。三个年轻学徒最害怕的是星期一早晨,老商人一声不响地盯着他们,要从他们的面孔和一举一动中找出他们星期日胡作非为的证据和痕迹来。此刻老呢绒商人却丝毫不注意他的学徒,他正在捉摸那个穿着丝袜、披着大衣的年轻人,为什么要很关心地时而注视他的招牌,时而注视他的店堂内部。

①韩堡(1769—1859),普鲁士著名生物学家,旅行家。电鳗是北美洲的一种河鱼。

②居维埃,见《〈人间喜剧〉前言》第1页注①。

天色更亮了,可以看见店里用铁丝网围着的办公桌,四周挂有古旧的绿色丝质帷幕,桌上放着巨大的帐册,那是本店前途的不出声的权威发言人。那个好奇的陌生青年似乎对这个地方非常爱慕,好象想要描下侧面饭厅的图样。饭厅从开在天花板上的一个玻璃天窗取光。一家人集合在饭厅吃饭的时候,可以很方便地望见店门口发生的每一件最细小的事。一个曾经在“限价时代”①生活过的商人,认为一个陌生人这么爱慕他的住宅是很可疑的。纪尧姆先生因此很自然地想到,这个愁容满面的年轻人必定在猫打球商店的银柜上转念头。最年长的那个学徒,暗中欣赏了一阵店主人和陌生青年用眼睛进行的格斗以后,看见那青年正在偷看四楼的窗户,便大着胆子站到纪尧姆先生站立的石阶上。他向街心跨进两步,抬头望去,恍惚瞥见奥古斯婷·纪尧姆小姐慌忙从窗口缩了进去。老呢绒商人对徒弟的这种敏感很不高兴,愤怒地瞪了他一眼。然而,陌生青年在老商人和钟情的学徒心中所引起的恐惧突然平息了。因为这时年轻人招呼了一部向邻近地区驶去的出租马车,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匆匆忙忙踏了上去。他这一走使另两个学徒心上也落下一块石头,瞧见他们恶作剧的对象还站在那里,他们心里也有些不安。

①法国大革命初期,国民议会政府执政期间,曾因通货贬值而采取限价政策,被称为“限价时代”。

“好了,诸位先生,你们抄着手在那儿干什么?”纪尧姆先生向他的三个徒弟吆喝。“他妈的!从前我在舍弗赖先生那里,这工夫我已经检查了好几匹布了。”

“大概是从前天亮得特别早,”二徒弟嘀咕了一句,他是负责这一部分工作的。

老商人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的三个徒弟中,除了最年长的一个外,其他两个的父亲是卢维耶和色当地方富有的手工工场的老板,虽则他们把儿子交给纪尧姆先生当学徒,只求儿子们到自立门户的时候能挣得十万法郎,可是纪尧姆先生认为他的责任是用老式的专制办法将他们严格管教,驱使他们象黑奴一样干活。这种专制办法在我们今天的新式大商店里是绝对没有的,现代商店的职员到三十岁便想发财了。三个学徒所完成的工作,足够使十个爱享乐、乱花钱的现代伙计忙得要死。没有任何声音来打乱这家颇有气派的商店的平静,似乎所有的门窗关节都经常用油润滑,而每一件家具都非常干净,表明屋主人治家很严和极端节省。午餐时,分给学徒们的奶酪,不知是什么时候的陈货,他们宁肯不吃。最调皮的一个学徒,开玩笑地把最初买进奶酪的日期写在原封未动的奶酪上。

诸如此类的恶作剧,有时会引起纪尧姆两个女儿中较年轻的一个发笑,她就是刚才在窗口上出现、使陌生青年着迷的那个美丽少女。虽然三个学徒,连资格最老的一个在内,都要付很贵的食宿费,但在进餐时,没有一个人胆敢在吃完正菜以后,仍然坐在东家的餐桌上,等候吃末一道点心。每当纪尧姆太太说要拌沙拉①的时候,几个学徒一想到她怎样吝惜地亲手倒出一点点沙拉油,就浑身长起了鸡皮疙瘩。他们休想在外边过一夜晚,除非他们老早就为这一越轨行为预备好一些无可反驳的正当理由。每星期日,三个学徒轮流由两个陪伴纪尧姆全家到圣勒教堂去望弥撒和参加晚祷。纪尧姆的两个女儿维吉妮小姐和奥古斯婷小姐很朴素地穿上花布衣裳,在母亲尖利的眼光监督下,各挽着一个艺徒的臂膀在前面走,后面跟着纪尧姆夫妇。受纪尧姆太太的影响,纪尧姆先生已习惯于拿着两本黑羊皮包装的厚厚的弥撒经书。二徒弟是没有薪水的。至于最年长的那个徒弟,由于他始终如一而且小心谨慎地干了十二年,已经初步掌握了店里的机密,可以得到八百法郎作为他艰苦劳动的报酬。有时在家庭的喜庆节日,他还可以得到一些礼物。这些礼物只是由于出自纪尧姆太太干枯而皱瘪的手才有了价值,例如一些网眼钱袋,纪尧姆太太小心地在里面塞满了棉花,使钱袋上的镂空图案显现出来;又如一些式样很难看的背吊带;或者几双厚重的丝袜②,等等。也有时,不过次数很少,这位“首相”能够参与家庭的娱乐,如一起到乡下避暑,或者等新戏上演了几个月以后,才下定决心租一个包厢,一齐去看巴黎早已无人过问的剧目。除此以外,传统的师徒间的尊卑界限,还在三个学徒和老呢绒商人之间极其严格地存在着,使学徒们觉得似乎偷一匹布比破坏这些例规更容易些。这种陋习在今天看来似乎很可笑,然而这些老派商店正是培养良好习俗和道德的学校。老板把徒弟当作养子,徒弟们的衣服是老板娘替他们收拾、缀补和翻新的。老板不仅仅在徒弟的德行和知识技能方面对他们的父母负责,如果一个徒弟病了,老板要象慈母般看护他;病势危急的时候,老板还不惜花费大量金钱来延请最著名的大夫为他医治。如果徒弟中有品性高尚而遭遇不幸的,这些老商人为爱惜自己培养起来的才能,会毫不踌躇地将他们女儿的终身幸福托付给他,而他们在很久以前便已将自己的财产信托给他了。纪尧姆就是这种老派人物之一,虽然他保存了这种人物的一切可笑之处,却也保存了这种人物的一切优点。因此他的大徒弟约瑟夫·勒巴,一个贫苦的孤儿,在纪尧姆心目中就是他的长女维吉妮未来的夫婿。然而约瑟夫一点也没有他师傅的那种“长幼有序”的思想,他的师傅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先嫁次女的,不幸的徒弟却一心一意地爱上了次女奥古斯婷小姐。要理解这分爱情为什么会秘密发展起来,必须进一步说明老呢绒商人的专制家庭的内部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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