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斯东夫人致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
勒内,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不,它以雷霆万钧之势,突然降临到可怜的路易丝头上。你一定懂我的意思:我的不幸产生于猜疑。如果是确信,那就只有一死了。前天,我在第一次梳妆以后,想在饭前和加斯东一起散散步,我找了他好久,但遍寻无着;我找到马厩,发现他的牝马浑身是汗,小马倌正在用小刀为它除去汗斑,准备给它刷洗。
“谁把菲代尔塔弄成这般模样的?”我问孩子。
“是先生。”孩子回答说。
我在马脚上认出了巴黎的泥土,这种泥土和乡下的土色完全不同。
“他去巴黎了。”我心想。
这一念头在我心里又引出了无数别的念头,把我全身的血液都汇集到一处。在我让他单独活动的时候,他不对我说一声就去巴黎,而且是来去匆匆,几乎把菲代尔塔累垮了!
……猜疑把它那根可怕的带子愈收愈紫,几乎使我喘不过气来。我离开马厩,在相隔几步远的一条长凳上坐下,试图稳定一下情绪。正在这时,加斯东看见了我:“你怎么啦?”他忙不迭地问。从他那充满忧虑的声调中可以听出,他一定发现我的脸色白得吓人。我站起身来,挽住他的手臂;但我觉得两腿的关节软弱无力,不得不重新坐下;他见状忙把我抱进附近的一间会客室,仆人们也慌了手脚,纷纷跟进屋里;加斯东挥了挥手,把他们打发走了。当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我什么也不想说,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卧室,想关起门来痛哭一场。加斯东在我身边站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一面听着我抽泣,一面用天使对待信徒的耐心盘问我,但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等我眼睛的红肿退了,等我的嗓音不再发抖时,我再见您。”最后,我这样对他说。
这您字一出口,他便蹦到了房外。我倒了一点冰水,用来洗洗眼睛,擦擦发烫的脸颊。当我打开房门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外,我连他的脚步声也没听到。
“你怎么啦?”他问。
“没什么,”我说,“我发现菲代尔塔无力的腿上沾满了巴黎的泥土,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要去巴黎;不过,你是自由的。”
“你这种怀疑是极端错误的,为了惩罚你,我要到明天才把去巴黎的动机告诉你。”他回答。
“看着我。”我说。
我逼视着他的两眼:我用自己心中的无限去发掘他心中的无限。可是,在他的眼睛里,我看不到丝毫不忠的痕迹,因为人的心灵上有了不忠,眼珠就会变得浑浊不清。我装出放心的样子,可心里还在嘀咕,男人们和女人一样,也会欺骗人、说假话的!这一天,我们俩一直没有分开。喔!亲爱的,我愈是看他,就愈觉得片刻也离不开他。他撇下我一人才不多一会儿,当他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心里就翻腾得那么厉害!我的生命已经和他合为一体,而不由自己掌握了。我曾经作过严竣的申明,以答复你严峻的来信。当初我和那个神圣的西班牙人在一起的时候,何曾感到过这样的依赖性?现在,这残忍的孩子却用我对待费利普的态度来对待我了。我多么恨这匹牝马!我真傻,竟养了这么些马!可是总得把加斯东的脚砍掉,或者把他关在这个小别墅里。我的头脑里充满了这类愚蠢的念头,从这一点上你可以看出,我是多么缺乏理智!如果连爱情也不能把他关在笼子里,那就没有其他力量能留住一个感到厌倦的男子了。
“我使你感到厌倦了吧?”我突如其来地问。
“瞧你还在这样毫无来由地折磨自己!”他的眼睛里满含着情意绵绵的怜悯,“我从未象现在这样爱你。”
“我所崇拜的天使啊,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我接过他的话头说,“那就让我把菲代尔塔卖了。”
“卖吧!”
这句话压得我头也抬不起来,加斯东似乎在说:“这里只有你是财主,我自己一无所有,我的意志是不存在的。”就算他本人没有这样想,我也认为他是这样想的;于是,我又一次离开了他,独自回房睡觉去了,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勒内哟!人在孤独的时候,只要把心一横,就足以走上轻生自戕的绝路。这景色优美的花园,这繁星点点的夜空,这带来阵阵花香的清新空气,还有我们的丘陵和山谷,全都显得阴沉、黑暗和荒凉了。我如同掉进了峭壁下的深谷,处于毒蛇和毒草的包围之中;我遥望长空,但看不到上帝。度过这样一个夜晚,一个女人就会大大见老。
“骑上菲代尔塔,去巴黎吧,”第二天早晨我对他说,“别卖它;我喜欢它,它会把你带回来的!”
然而,他一听我的口气就明白了;因为,我虽然试图隐藏起心中的怒火,但我说话的语气还是把它流露出来了。
“相信我!”他向我伸出手来,又朝我看了一眼,他的动作和眼神是那样庄严,使我觉得自己矮了半截。
“我们女子都是小人之辈!”我大声说。
“不,你是为了爱我,没有别的意思。”他把我紧紧搂在胸前。
“别管我,你自个儿去巴黎吧。”我想让他明白,我已经消除了怀疑。
他走了;我原以为他会留下来陪伴我的。我不想向你描述内心的痛苦。我的身上附有另一个我,我原先不知道她的存在。首先,对于一个正在恋爱的女子,这种场面具有某种悲剧性的庄严气氛,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前半生的情景会一幕幕地呈现在你的眼前,你在那里看不到一点儿前景;点滴小事都会变成了不起的大事,眼神就象一本书,话音里含着冰凌,对方一动嘴唇,就象宣读一份死刑判决书。我希望他会拨转马头,因为我刚才的态度已经够高尚、够伟大的了。
我径直登上木屋别墅的顶层,目光追随着他在大路上的身影。
唉!亲爱的勒内,我眼看着他消失了踪影,他的速度快得实在惊人。
“瞧他急成这般模样!”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现在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又一次陷入假设这个地狱,头脑里乱哄哄地,充满了怀疑。有时候,我认准自己遭到了背叛;但这种想法与可怕的猜疑相比,反倒成了一种慰藉!猜疑是我们内心的一场决斗,足以使我们的身心遭受巨大的创伤。我多次徘徊在花园的小径上,返回别墅后又发疯似的冲出来。加斯东是七点左右离开我的,但一直到十一点钟才回家;可是,取道圣克鲁公园和布洛涅森林,到巴黎只需半小时就够了,他显然在那里停留了三个小时。他兴冲冲地走进屋子,送给我一条配有金柄的橡皮马鞭。
两个星期以来,我就没有鞭子可用了;我原先的那条本来就很破旧,现在已经断了。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把我折磨得好苦?”我边说边欣赏这条做工精巧的鞭子,它的把手顶端还镶有一个放香料的小盒。
后来我才明白,这件礼物后面隐藏着一个新的骗局;但我还是勾住他的脖子,免不了温和地责备他几句。我责怪他,为了这么一点小事,竟让我遭受那样大的痛苦。他自以为很精明,但我当场就从他的姿态和眼神中,发现了骗人得逞以后流露出来的那种内心的喜悦;它象我们头脑里的一道闪光,思想上的一个意念,表露在我们脸部的线条和身体的姿势之中。我一面把玩着这件漂亮的东西,一面抓住双方对视的时机问:
“这件艺术品是谁替你做的?”
“一位朋友,是个艺术家。”
“啊!是韦迪埃啊。”我看着刻在马鞭上的制造商姓名,紧接着说。
加斯东的脸红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看到他因为欺骗我而感到羞愧,作为报偿,我向他表示了百般温存,我是故作天真,他却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
五月二十日。
第二天早上六点左右,我穿上一套骑马装,七点钟就出其不意地找到了韦迪埃。我在他的铺子里发现有好几条同一类型的鞭子。我把自己的那条给他们辨认,一个店伙计确认是他们店的出品。
“那是我们昨天卖给一位年轻人的。”伙计说。
我再把加斯东这个小骗子的相貌描述了一番,事情就水落石出了。在前往巴黎的路上,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场小戏中,我的心几乎从胸膛里跳了出来,这些我不想在这里赘述了。我七点半就回到家里;加斯东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换上一身晨装,显得楚楚动人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一起散步。我去巴黎一事,除了老仆菲利浦以外,对谁都保守着秘密;我肯定,他也一无所知。所以当我们围着人工湖转的时候,我就说:
“加斯东,为了爱情而专给某人定制的艺术品,和那些用一个模子造出来的东西是有区别的,我看得出这种区别。”
加斯东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两眼盯住我递给他的这件可怕的物证。
“我的朋友,”我接着说,“这不是什么鞭子,这是为你遮掩秘密的一个屏风。”
亲爱的,说到这里,我得意地看着他在这谎言的曲径上左冲右突,在这欺骗的迷宫中寻不到出口,千方百计想找到一道可以翻越的墙。可是,他站在对手面前,感到束手无策;虽然这个对手最终宁愿继续受骗,可是就象在其他类似的纠纷中一样,我这个好意表示得太晚了。再说,我还犯了母亲试图让我小心提防的那个错误。我的嫉妒心现在已经暴露无遗,它在我和加斯东之间酝酿着一场冲突,还为我制定了斗争的策略。亲爱的,嫉妒本质上就是愚蠢和蛮不讲理的。所以,我已经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要暗暗地忍受痛苦,同时又要在一旁偷偷地窥伺秘密,为的是抓住确凿的证据,向加斯东摊牌,要不就只有忍气吞声:对于一个有教养的女子来说,再也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了。那么,他究竟向我隐瞒了什么呢?他确实对我隐瞒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和某个女人有关。是不是年轻人常有的那种风流韵事,说出来会使他脸红呢?究竟是什么?亲爱的,是什么?这几个字已经用火烙在一切事物上了。我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在一个个花坛里,在天上的云彩中,在屋里的天花板上,在桌子上,在地毯织出的花朵中,到处都看见这句制人死命的问话。我在睡梦中也恍惚听到有人向我高喊:“是什么?”从这一天早晨起,我们两人的生活中出现了一种严酷的现实,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变得愈来愈尖刻,足以腐蚀掉我们的心,因为我总觉得,我是和一个不忠实的人生活在一起。喔!亲爱的,这种生活既在天堂,又在地狱。这以前,我向来被视若神明,从未踏进过这个火热的熔炉。
“唉!你不是曾经希望闯进这个阴暗、炽热、充满着痛苦的宫殿吗?”我暗自寻思。“好呀!魔鬼们已经听到你那要命的心愿了:不幸的人,往前走啊!”
五月二十五日。
加斯东平素象个富有的艺术家,对自己的作品总要反复揣摩,写起东西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懒散得很;可是从那天起,他突然勤奋得象一个靠笔墨为生的职业作家。他每天要花四个小时来写那两个未完成的剧本。
“他缺钱花了!”
有个声音在我心里提醒我。他平时几乎没有什么花费;我们生活在绝对的互相信任之中,我的眼睛和双手可以探索他书房里的每一个角落,他个人的开支每年还不到两千法郎;我知道,不算新的积蓄,他抽屉里也放着三万法郎。你猜到我要做的事了吧。我趁他睡熟的机会,半夜里前去查看这笔款子是否还在原处。当我发现抽屉里空空如也的时候,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就在同一个星期,我发现他常去塞夫勒城取信,他准是读完来信后当场把它撕掉了,所以我纵有费加罗的计谋,也从未发现任何痕迹。唉!我的天使,尽管在马鞭那件事情上,我对自己曾许下种种诺言,还发了不少动听的誓愿,可我的内心还是骚动得厉害,甚至可以说,有一种疯狂的念头正在驱使着我,所以,有一次他在匆忙赶往邮局的时候,我竟在他后面跟踪。我当场发现,加斯东骑在马上,一手持信,一手付邮资;这一下可把他吓坏了。他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然后策马疾驰;他跑得那样快,以至于到达大门口的时候,我觉得全身象散了架,可是由于我思想上十分痛苦,一时间竟忘了肉体的疲劳。加斯东在门口什么也没有说,他打过铃,就等人开门,始终一言不发。我已经痛苦得死去活来。但是,不管我有理没理,我这样的间谍活动总是和阿尔芒德-路易丝-玛丽·德·绍利厄的身分不相称的。我已经堕落到卑污的社会泥淖之中,比轻佻的巴黎小女工和缺乏教养的女孩子还不如,几乎和娼妓、女戏子、没受过教育的女人差不多了。这是多么惨痛的事啊!大门终于打开了,加斯东把马交给小马倌,我也随之下马,落到他伸向我的臂膀中间;我将骑马服的裙裾撩在左手的手臂上,然后把右手伸向他,两个人就默默地……向前走去。我走的路总共才百来步,可就象在炼狱里①熬了一百年。我每跨出一步,就有千百种念头在我脑海中涌现;它们象一条条火舌,在我的眼前跳跃,几乎看得见,摸得着;每一种念头都是一条蛇舌,向我喷出一股毒液!待到小马倌牵着马走远以后,我挡住了加斯东。我两眼盯着他,用你可以想见的动作,指着他手上那封要命的信问道:“让我看看行吗?”
①天主教认为,有些善人生前曾犯轻罪,死后虽不致入地狱,但必须在炼狱中受罚,以洗尽前愆,方能升上天堂。
他把信交给我,我打开封口读起来,那是剧作家拿当写来的。拿当在信中告诉他,我们合写的一个剧本已被采用和排演,目前已经进入彩排,下星期六即将公演。信中还附有一张包厢入场券。就我而言,这件事虽然比得上脱离磨难,上升天国,但魔鬼又来扫我的兴了,它还在一个劲儿地喊着:
“那三万法郎到哪儿去啦?”可是,尊严和荣誉,还有过去的那个我,都阻止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尽管这个问题已经到了我的嘴边;我明白,如果我的思想变成语言,那我真该投湖自尽了,可是我又止不住想把它提出来。亲爱的,这难道是一个女人所能忍受的吗?
“可怜的加斯东,你感到厌倦了吧!”我把信还给他,“你要是愿意,我们就回巴黎。”
“回巴黎,为什么?”他问,“我是想知道,我究竟有没有才能,并且想尝尝一举成名时那种甜酸苦辣呀!”
我本可以趁他写作的时候,装作随便翻翻他的抽屉,对于那三万法郎,不翼而飞,表示诧异;可是这样做不就等于要他回答“我用来资助某某朋友了”吗?象加斯东这样有头脑的人准会这样说的。
亲爱的,这件事的寓意应该是:眼下全巴黎对这出戏正趋之若鹜,虽然荣誉主要由拿当享受,但剧本的巨大成就应该归功于我们。在某某、某某先生合编①这句话里,我就是其中的一位。首场公演的时候,我躲在舞台前侧的一个包厢里观看了演出。
五月三十日。
①当时巴黎上演戏剧和通俗笑剧的时候,通常有三名编剧署名。主要编剧(或其中最著名的)在海报上单列一行,另两人置于下一行,两人姓名前有两个缩写字母M(先生)。——原编者注。
加斯东写个不停,也常去巴黎;他已经开始写另几个剧本了,这样既可以为去巴黎找到借口,也可以得到一笔稿费。
我们有三个剧本已被采用,还有两个已经接受稿约。唉!亲爱的,我这下可完了,我好象在黑暗中行走。为了见到光明,我真想放一把火,把这个家烧毁。他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呢?
是不是因为接受了我的财物而感到羞愧?他的心灵十分高尚,绝不会产生这种傻念头的。况且,当一个男子开始对某件事有所顾虑的时候,这种顾虑往往产生于某种心病。人们可以接受妻子的任何馈赠,但不会从自己已经不爱或准备抛弃的女人手里再接受什么。他之所以需要那么多钱,无疑是用来花在一个女人身上;如果他仅仅为了自己使用,那他为什么不直接从我口袋里掏呢?我们已经积蓄了十万法郎呀!漂亮的小鹿,总之,我作了各式各样的假设;经过反复盘算,我认定自己有了情敌。他想抛弃我,那么,他究竟是为了谁呢?
我很想见见她。
七月一日。
事情很明显:我完了。是的,勒内,今年我正好三十岁,称得上才思敏捷,风华正茂,打扮以后就更有魅力;我容光焕发,神态高雅,却遇到了一个负心郎;那他又是为了谁呢?
原来是为了一个骨骼粗大的英国女人。这个女人长着一双大脚,挺着一个肥大的胸脯,活象一头不列颠母牛。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以下就是我最近几天遇到的事。
怀疑已使我感到厌倦;我想,如果加斯东资助了某个朋友,他会对我直说的,他的沉默就是对他的指控。我还发现,他非常热中于靠写作挣钱;因此,我对他的写作也产生了忌恨,对他无休无止地跑巴黎更感到不安;所以我采取了一些措施。这些措施使我的身分降低到那样的程度,我简直无法如实相告。三天以前,我知道加斯东又去了一次巴黎,走进主教城街的一所房子。他采取了在巴黎独一无二的谨慎措施,在那里和他的情人幽会。看门人口紧得很;虽然他没说出多少事,却已经够使我绝望的了。这时,我已经豁出去,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亲自前往巴黎。在他出入的宅院对面借了一套房子,终于亲眼看到他骑着马进了那个院子。
喔!我真不该这么早就看到这一幕可憎可怕的景象。这个英国女人看起来约有三十六岁,被称为加斯东夫人。这一发现对我是致命的一击。后来,我还看到她带着两个孩子去杜伊勒里宫花园……喔!我亲爱的,这两个孩子活脱是加斯东的缩影。看到他们的长相如此令人气愤的相似,谁能不感到震惊?……可是,那两个孩子长得实在漂亮!他们的穿着显得很阔气,英国妇女就是会打扮孩子。她还给他生了两个孩子!
现在全清楚了。这位英国女人很象一尊希腊的大理石雕像,好象被人从某座纪念碑上取下来的。她的皮肤白皙,神情冷漠,走起路来从容不迫,俨然是一位幸福的母亲。她长得很美,这一点必须承认,可是她笨重得象一艘战舰。她看起来一点儿不秀气,也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显然,她不是一位Lady①,而是穷乡僻壤的农家女,或者某个穷大臣的第十一位小姐。我从巴黎返回的时候,已经离死不远了。一路上,千百种念头象瘟神似的向我扑来。她是否正式结过婚?加斯东和我结婚以前是否认识她?也许她是某个富翁的情妇,被遗弃后忽然又受到加斯东的供养,我作了各种各样的推测,好象在这两个孩子面前还需要进行假设似的。第二天我重返巴黎,在看门人身上花足了钱,为的是使他回答我这样一个问题:“加斯东夫人履行过合法的结婚手续吗?”
“是的,小姐。”看门人说。
七月十日。
①英文:贵妇,夫人。
亲爱的,从这天上午起,我对加斯东的热情增加了一倍,我也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待我好;他是多么稚嫩!在我们起床的时候,下面这个问题足足有二十次到了我的嘴边:“这么说,比起主教城街的那一位,你现在更爱我啦?”可是,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我这种克己精神的奥秘。
“你很喜欢孩子吧?”有一天我这样问他。
“当然罗!”他回答说,“我们会有孩子的!”
“此话怎讲呀?”
“我请医道最高明的大夫检查过,他们都建议我出去作两个月旅行。”
“加斯东,”我说,“倘若我能爱一个不在身边的人,那我早就该留在修道院里终老了。”
他笑了,可就是这旅行二字要了我的命。喔!我宁愿从窗口跳下去,免得在楼梯上一级一级往下滚……别了,我的天使,我已经使死亡变得轻松、高雅、但又不可避免了。我的遗嘱昨天已经写好;禁令也已解除,你现在可以来看我了。
快来为我送终吧。我的死将和我生前一样,打上卓越和雅致的印记:我要死得神形俱灭。
永别了,最亲爱的姐姐,你对我的感情从未有过厌倦的时刻,没有过高低起伏,你始终象一道月光,时刻温暖着我的心;我们俩的感情虽称不上炽烈,但是我们也未尝过爱的辛酸。你对待生活确实是明智的。永别了!
七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