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莱斯托拉德:

亲爱的朋友,不到两个月,你就嫁给了一个备受艰辛的可怜虫,又对他担负起母亲的责任;所以你根本体会不到在心灵深处搬演的那出叫做爱情的戏,跌宕起伏,惊心动魄,转瞬间一切可以变成悲剧,一个眼色,一个轻率的回答,都足以导致死亡。我对费利普作了最后的考验,这次考验非常可怕,但却是决定性的。我很想知道,我是否仍然被他所爱;“仍然”是保王党人所用的一个伟大而至高无上的字眼①,那么,天主教徒为什么不能使用它呢?我和他漫步在花园尽头的菩提树下,度过了整整一个夜晚。我发现,他思想上甚至没有一点怀疑的影子。第二天,他对我爱得更深,和前一天晚上同样忠贞、崇高、纯洁;他并没有乘机捞取任何便宜。啊!他是个名副其实的西班牙佬,一个不折不扣的阿邦塞拉热。我站在阳台的阴影处向他伸出手去,他爬上墙头,过来吻我的手;他差一点摔得粉身碎骨;那么,有多少年轻人会干出这样的事呢?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基督徒们为了升天,再大的磨难也经受得住。前天晚上,我将可敬的父亲请到一边,他即将出使西班牙宫廷,充当我国的大使。我笑眯眯地对他说:“先生,少数几个朋友认为,您要把自己的宝贝女儿阿尔芒德嫁给一位大使的侄子。那位大使早就希望攀上这样一门亲事,很久以来就恳求您的女儿嫁过去。为此,他要用自己身后的巨大财富和高官显爵确保婚约的签订,并立即给予一对新人十万利勿尔的年收入,还承认未来的侄媳有八十万法郎的奁产。您的女儿暗暗哭泣,但只能屈从于您那不可违背的父道尊严。有些爱讲坏话的人声称,在您女儿的眼泪后面,隐藏着一个谋求私利和野心勃勃的灵魂。今晚我们要上歌剧院,坐在贵人们的包厢里看戏。届时,玛居梅男爵先生将会去我们的包厢的。”

①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后,波旁王室幼支的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力浦上台,拥护波旁长系的正统派对新政权不满,但说:“王上仍然万岁。”作者在此处套用的就是这句话,但他把年月记错了,路易丝这封信写于一八二四年,当时七月革命尚未爆发。

“他因此不舒服了吗?”父亲笑嘻嘻地问我,那神气几乎把我看成一位大使夫人了。

“您把克拉丽莎·哈洛当作费加罗①了!”我向他瞟了一眼,眼睛里充满轻蔑和嘲弄的神情。“当您发现我的右手脱下了手套,您就来揭穿上述那种荒谬的传闻,公开声明那是对您的侮辱。”

①费加罗,博马舍(1732—1799)的戏剧《塞维勒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主人公,以聪明、机智、诡计多端着称。

“我可以对你的前途感到安心了:你没有女孩儿的头脑,正如贞德没有女人的感情。你会幸福的,你谁也不会爱,而要别人来爱你!”

一听此话,我放声大笑。

“你笑什么,我的小妖精?”他问。

“我可是为国家的利益感到担心呀……”

我见他脑子还转不过弯来,就加了一句:

“在马德里呀!”

“你能相信吗,这小修女回家才一年,竟捉弄起自己的父亲来啦。”他对公爵夫人说。

“阿尔芒德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母亲一面接话,一面朝我看看。

“您指的是什么?”我问她。

“譬如说,你连夜里的潮气也不怕,它会让你得风湿病的。”她一面回答,一面又瞟了我一眼。

“不过,上午那段时间可太热了!”我反唇相讥。

公爵夫人垂下了眼帘。

“是该把她嫁出去了,”父奈说,“我希望能在我动身之前把这件事办妥。”

“好吧,只要您愿意这样做。”我简单地回答。

两小时以后,母亲和我,还有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和德·埃斯巴夫人,已经坐到了包厢的前沿,看起来就象四朵鲜艳的玫瑰。我挑了一个边上的座位,使观众只能看到我的一个肩膀。这样,我可以看到别人而不被别人发现,因为剧场从顶端开始分成两个斜面,这个宽敞的包厢就占去了整整一面,隐藏在大柱之间。玛居梅来了。他并不就座,而是举着双筒望远镜不时向我观望。在第一次幕间休息时,一位年轻人走进我们的包厢。他就是亨利·德·玛赛伯爵,此人生就一张女人的俏脸,我管他叫“花花太岁”。伯爵在包厢里露面,带着讥讽的眼神,嘴角含笑,满面春风。他依次和我母亲、埃斯巴侯爵夫人、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和德·卡那利先生寒暄了一番,然后对我说:

“为某件大事来向您道喜,不知道我算不算捷足先登;通过这件事,您就要获得一件梦寐以求的东西了。”

“噢!您说的是婚姻大事吧!”我回答,“难道刚离开修道院寄宿学校的年轻姑娘会对您说,人们经常议论的那类婚事,她永远不办吗?”

德·玛赛先生凑到玛居梅的耳边;我立刻从他的口型上看出来,他说的是这样几句话:

“男爵,您也许爱上了这个小妖精,她把您耍了;要知道,这关系到婚姻大事,而不是短暂的热情,所以,总得把发生的事摸清楚呀。”

玛居梅向这个殷勤的诽谤者瞟了一眼。这个眼神在我看来,无异是一首诗。他似乎还这样回答了他:“我可一点儿也不喜欢风骚的女孩子!”他说话的神气使我兴奋得看着父亲,脱去了我的手套。费利普没有丝毫的疑虑。他终于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我所盼望的那种性格:他只信任我一个人,社交界以及那里的谎言根本就打动不了他的心。这个阿邦塞拉热人连眉毛也没皱一下,他那高贵的蓝色血液并未使他脸色发青。

两位年轻的伯爵出了包厢以后,我笑着对玛居梅说:

“德·玛赛先生准是作了一首讽刺我的诗。”

“比讽刺诗强多了,”他回答,“那是一首庆婚诗。”

“您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向他嫣然一笑,又向他瞟了一眼,作为奖励,我这种眼神总使他失魂落魄。

“但愿如此!”爸爸向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大声说,“现在外面是有一些无耻谰言。只要有个年轻姑娘踏进社交界,就会有人发疯似的想把她嫁出去。于是,他们就编造了许多荒唐的故事!我绝不会违背阿尔芒德的意愿,逼她嫁人的。我要去观众休息室走走,要不然有人会认为是我故意放出这种空气,以便提醒这位大使,促使他产生求婚的念头;可是恺撒的女儿比恺撒之妻更不容怀疑,①绝不允许怀疑。”

①这里套用了“恺撒之妻不容怀疑”这句谚语。

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和德·埃斯巴夫人先向我母亲看看,又向男爵看看,一脸狡黠、诡秘、奸诈的神气,她们的眼睛里好象有许多无声的疑问。这两条精明的水蛇终于悟出了一点道理。我认为,在各种秘密事情中,爱情是最为公开的,女人们总要把它流露出来。因此,哪个女人想把它严密地隐藏起来,她就得成为一头怪物!我们的眼睛比舌头更多嘴。自从我发现费利普的举动和我想象的同样崇高,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喜悦,而且很自然地想提出更高的要求。于是,我向他打了一个预定的暗号,示意他通过你知道的那条危险的路来到我的窗前。几小时以后,我发现他象一尊雕像似的立在墙头,一手搭在我窗前阳台拐角上,正在仔细观察我屋里的亮光。

“亲爱的费利普,”我对他说,“今天晚上您干得不坏:您刚才的表现很好,要是我听到您要和别人结婚,我也会表现出那样的态度。”

“当时我想,您一定会在别人知道比事以前先通知我的。”

他回答。

“您凭什么得到这样的特权?”

“凭忠实仆人的身分呀。”

“您真是一个忠实的仆人吗?”

“是的,”他回答,“而且永不反悔。”

“那好,倘若真有这样一门亲事,而且我又只能听天由命……”

柔和的月色下,似乎有两道亮光闪过,那是他射出的两道视线。这两道视线先是射向我,然后又转向将我们分隔开来的高墙下的那个深渊。他好象在考虑,是不是让我们都掉下去摔死;但这种感情就象掠过他面前的一道闪电,从他的眼睛里放射出来后就消失了:它被一种比激情更强的力量克服了。

“阿拉伯人决无二言,”他用压抑的声音回答,“我是您的仆人,并永远属于您:我要终身为您效劳。”

我感到按在阳台上的那只手渐渐变得软弱无力了,我一面将自己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一面对他说:

“费利普,我的朋友,从现在起,我自愿成为您的妻子了。

明天上午,您去向我父亲提出娶我的要求。他想留下我的那笔财产;所以您还得保证,虽然婚约里承认我有这笔财产,但实际上我并不掌握这笔财产,那样,他一定会答应您的。我已经不是阿尔芒德·德·绍利厄了;快下去吧,路易丝·德·玛居梅不想作出任何欠考虑的事。”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两条腿几乎站立不稳;他从一丈来高的墙头纵身跳到地上,幸而没有摔伤;他先是把我吓了一跳,后来就朝我挥挥手走了。“那么,”我心里思忖着,“没有一个女子象我这样被人爱着了!”于是我象孩子一般心满意足地安然入梦;我的命运就这样确定了。下午两点左右,父亲派人把我叫到书房。我看到公爵夫人和玛居梅也在那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十分投机。不过,我的话非常简单。我说,既然埃纳雷斯先生已经和我父亲谈妥了,我就没有任何理由违背他们的意愿。母亲一听此话,就挽留男爵共进午餐;饭后,我们一行四人去布洛涅森林兜了一会儿风。当我发现德·玛赛先生骑马经过时,我以嘲弄的神情瞟了他一眼,因为他已经看到玛居梅和我父亲并排坐在敞篷马车的前座上。

我那可爱的费利普重印了自己的名片:

埃纳雷斯。

德·索里亚公爵系,德·玛居梅男爵。

每天上午,他都要亲自给我送上一束高雅华贵的鲜花,花丛中还附有一信,里面是一首赞美我的十四行诗,那是他在头天夜里用西班牙文写成的。

为了不让我这封信过于冗长,谨附上其中第一和最后一首作为样品,这是我按照原诗的格式,逐字逐句地译出来的:

◎其一

何止一次啊,我披上了单薄的丝衫,心情平静地,我高举起手中的利剑,静待着疯狂的公牛,向我发起冲击,它那锐利的犄角,胜似福柏①的新月。

哼着安达卢西亚的谢吉第亚舞曲,我冒着枪林弹雨,攀上险峻的山坡,向着命运编成的绿茵,将生命抛掷,并不比抛掉一个金币,多半点迟疑。

我能够,从炮口里抓取发烫的弹丸,也会象掉入陷阱的兔子,心虚胆怯,更象那,从窗缝里看到鬼魅的孩童。

只因为,你那温柔的眸子注视着我,我两腿发软,额上沁出冰凉的汗珠,我战栗,退却,全身的勇气丧失殆尽。

①福柏,希腊神话中月亮女神的别名。

◎其二

今天晚上,我想在睡梦中和你相见,但那嫉妒的梦神,总躲着我的眼帘,我走到你的阳台前,举首仰望苍天:

每当我想起了你,两眼总抬向高处。

茫茫的苍穹失去了蓝宝石的光泽,钻石似的星星在金座上变得黯淡,只射出无力的秋波和冷冷的清辉,这怪异的现象惟有爱情能够解释。

月儿洗去了百合花的银白色脂粉,带着满面的愁容驶向无垠的天际,只因你在天空里遮住了她的光彩。

皎洁的月光在你明净的额头闪耀,蓝湛湛的夜空尽收入了你的眼底,繁星的光芒全成了你秀美的眼睫。

向一个年轻姑娘表示无尽的思念,还有比这更讨人喜欢的例证吗?要表达这种爱情,必须奉献出无数的智慧之花和大地之花,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呀?西班牙男子的求爱方式过去是非常著名的,我只是在这半个月里才真正领略到了。

哎!亲爱的,你那克朗帕德有什么新鲜事呀?我的思想经常在那里漫游,察看我们那些农作物的长势。关于我们的桑树和去年冬天种下的植物,你就没有什么可告诉我的?是不是万事如意呀?作为一个妻子,你心里开出的花朵是否和花丛——我不敢称作花坛——里的鲜花同样繁茂?路易是否总有说不完的恭维话?你们俩相处得还好吗?比起我这种湍湍激流似的爱情,你们夫妇俩用娓娓细语编织情网是否更有趣味?我那温柔体贴的女博士生气了吗?这一点我无法相信,如果你真生气了,我可以派遣费利普当我的使者;他会跪倒在你的脚下,然后带回你的脑袋或者你对我的宽恕。我的心肝,我在这里过得挺有意思,也很想知道你在普罗旺斯生活得怎样。我们这个家庭刚刚增添了一个西班牙佬,他的肤色很深,活象一支哈瓦那雪茄;我还等着你的祝贺呢。

说实在的,美丽的勒内,我很为你担心,怕你为了不影响我的欢乐情绪,正在暗暗吞下所受的痛苦,你这个坏蛋!快给我满满地写上几页,精细入微地描绘一下你的生活情况,告诉我你是否在继续维护自己的地位,你的那个“自由意志”是站着还是跪着,抑或是坐着:这将是个严重的问题。你是不是认为,你的婚姻大事我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你在信中告诉我的那些事,有时使我浮想联翩。往往有这样的情形:我人在歌剧院里观赏女演员的足尖旋转,可是心里总在想:“已经九点半了。她该睡了吧。她现在正干什么呢?她幸福吗?她是否单独和她的自由意志在一起?或者她的自由意志跑到无人管辖它的地方去了?……”

顺致亲切的情意。

一八二四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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