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莱斯托拉德:

嫁了人的亲爱的小鹿,你这封信来得正好。它为我证明了一个大胆计划的正确性,对于这个计划,我已经酝酿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我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欲望,想了解某些从未经历过、甚至被禁止知道的事,这种欲望使我时刻不得安宁。它也说明,社会法则和自然法则在我的头脑里正进行着一场战斗。我说不清楚,自然法则在我身上是否要比社会法则更加强大,然而,我惊讶地发现,我正在调和这两大力量。说得明白一点:我想找一个晚上,单独和费利普在花园尽头的菩提树下谈一个小时。公爵夫人曾笑着把我称作情窦初开的饶舌妇,这一说法还得到父亲的肯定。现在,我这种欲望倒是使我无愧于这一称号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这种做法虽有不妥,但还是谨慎和明智的。我一方面要对费利普在墙脚下度过的无数夜晚给予报偿,另一方面我还想知道费利普先生对我这次举动有什么想法,以便及时对他作出判断;如果他把我的过失加以神化,我就让他做我的好丈夫;如果他一反在爱丽舍田园大道骑马兜风时那种恭顺小心的态度,我就再也不和他见面了。说到社交界么,与其在德·摩弗里纽斯夫人或者鲍赛昂老侯爵夫人家对我的情人频频微笑,不如这样和他见面,还可以少担一些风险。因为,在这些夫人家里,我们已经被间谍包围了;上帝知道,一个姑娘被怀疑钟情于玛居梅这样一头怪物,会招来多少异样的目光。啊!你可知道,我在酝酿这一计划的时候,心情是何等纷乱;为了使这个计划得以实现,我操了多少心哟!可惜你不在我身边,要不然我们可以谈上几个小时,或在一座座吉凶未卜的迷宫中寻找出路,或不论好歹,事先领略一下夜阑人静的时刻,在绍利厄公馆,在透过点点月光的美丽菩提树下初次幽会的滋味。我独自一人扪着跳动的心儿对自己说:

“勒内啊,你在哪儿?”就这样,你的来信无异是烈火碰上了干柴,烧掉了我仅余的一点踌躇。我终于向窗外那个惊愕不已的崇拜者抛出一封短信,信中附有一纸花园小门钥匙的精确图样。我写道:

有人要阻止你做出疯狂的举动。你在摔得头破血流的同时,将败坏你所爱的那个人的名声。当月光将花园尽头的菩提树置于阴影之中的时候,你值得人家这时来和你谈话,配得上这个新的敬重的表示吗?

昨晚深夜一时,正当格里菲思准备回房就寝时,我对她说:

“亲爱的,请戴上披巾,陪我出去走一走,我想到花园尽头去一下,但不想让旁人看见。”

她什么也没有说,当即跟着我走了。勒内,我怀着忧喜交集的心情等了他好一会儿,当我看到他象一个影子似的闪了过来时,真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顺利地来到花园以后,我对格里菲思说:

“请不必惊讶,那是玛居梅男爵,正是为了他,我才把你带到这儿来的。”

她还是一言不发。

“您叫我来有什么吩咐?”费利普的声音充满着激情;在夜阑人静的气氛中,我们衣裙的窸窣声,脚踩在沙子上的响声,尽管非常轻微,却已经使他不能自持了。

“有些事我无法写在信中,所以想当面和您谈谈。”我这样回答。

格里菲思走到六步以外等着。这是一个暖洋洋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花香;现在,我几乎是单独和他置身于菩提树下恬静的阴影之中;树荫之外,府邸被月光照成白幽幽的一片,使花园更显得光熠熠的;此时此刻,我感到有一种醉人的快意。月光所造成的明暗对比为我俩的爱情增添了神秘的色彩,而这一爱情终将归结为盛大的婚礼。我们俩对于这一新奇的意境深感惊讶,同时又觉得十分愉快。这样过了一会,我才想起要说的话:

“虽然我不怕别人恶意中伤,我还是不能让您再爬这棵树,翻上这堵墙,”我指着榆树对他说,“我们俩一个象小学生,一个象寄宿学校的女孩子,这样的把戏应该玩够了。让我们把自己的感情升华到决定命运的高度吧。万一您跌下来摔死,我就是跟您死了也落个不清不白……”

我注视着他,他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要是您被人发现,那么,我,或者我母亲将会受到怀疑……”

“请原谅。”他用微弱的声音说。

“以后可以在路上走走,我听得到您的脚步声,要是我想见您,我会打开窗子的;不过,我不想让您担这种风险,我自己也只有在事态严重时才会冒这个险。您为什么用冒冒失失的行为逼着我做出同样冒失的举动,从而使您对我作出不良的评价呢?”

我看到他眼眶里闪动着泪花,这实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回答了。

“您一定认为,”我含笑对他说,“我今天的举动是极为轻率的……”

我们默默地在树下踱了两圈,然后他开了腔:

“您一定认为我傻气十足;幸福使我那样的陶醉,以至于我一点力气和头脑都没有了;但至少请了解这一点:在我的心目中,您只是用自己所许可的办法使您的行为变得更加圣洁。我对您怀有的敬意只能与我对上帝的敬意相比。再说,格里菲思小姐也在这儿。”

“费利普,她在这儿是防别人,而不是防我们。”我急忙向他解释。

亲爱的,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知道,”他用极为谦恭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即使她不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也会象她看到我们时一样:如果我们面前没有别人,至少还有上帝,我们既需要得到社会的尊重,也需要自爱自重。”

“谢谢您,费利普,”我向他伸出手去,我这个动作你一定想象得出来。“一个女子——请把我看成一个女子——,总是愿意爱一个了解自己的男人的。啊!只是愿意罢了。”说到这里,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除了我愿意给的以外,我不能让您抱有非分之想。我的心只能属于理解它、能看到它意图的人。我们俩的感情即使不完全一致,也应该有同样的广度和高度。我并不试图抬高自己,因为,我认为自己具有的优点中也可能包含着缺点;但是,如果我真的毫无长处,那我一定会感到痛心的。”

“您在收下我这个奴仆以后,又准许我爱您,我得到的东西超过了我原先的希望。”费利普的声音发颤,每说一句话都要看我一眼。

“可是我觉得您的命运要比我的好得多了,”我急忙反驳他的话,“如果要改变我的命运,我决无怨言,而这种改变就关系到您。”

“现在该由我来谢谢您了,”他回答说,“我明白,一个忠实的情人应该尽哪些义务。我应当向您证明我配得上您,您有权考验我,愿意多久就多久。上帝啊!如果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您可以将我抛弃!”

“我知道您爱我,”我回答,“到目前为止(我着重地强调“目前”二字),您是我最喜欢的人,正因为如此,您才能到这里来。”

我们一面交谈,一面又走了几圈。我应该向你承认,我的西班牙人一旦摆脱拘束,就真正施展了他的口才,他已经不是用激情,而是用柔情向我表明自己的心迹;他在向我表述感情的时候,善于讨人喜欢地用对神灵的爱作比较。他的声音感人肺腑,宛如莺啼鹂啭,使他本来就十分细腻的感情更增添了特殊的意味。他娓娓细语,从优美的发声器官中发出一种饱满的男中音,那滔滔不绝的话语犹如翻腾不息的水花:他的心里话实在多得装不下了。

“好了,”我打断他的话,“我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久了。”

说罢,我挥挥手,把他打发走了。

“小姐,您做了许诺了。”格里菲思对我说。

“在英国也许是这样,可是在法国还不算数,”我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要的是由恋爱而结合的婚姻,而且我不愿受骗:

事情就是这样。”

亲爱的,你看到了吧,爱情还没有来到我的身边,我现在的做法,正如同穆罕默德向大山靠拢①。

六月。

①伊斯兰传说云,穆罕默德在沙漠里行走,看见前面有山……先知说:“山哪,既然你不愿向穆罕默德靠拢,那么穆罕默德向你靠拢吧。”路易丝将她对费利普的爱情比作山,把自己比作穆罕默德。

我又见到了我的奴隶:他变得小心翼翼,带着一股神秘莫测和虔敬的神气,我看了觉得很顺眼;大概是我的光辉和力量渗透到他的心里了。可是,他的眼神和举止都没有什么异样,任何一位女占卜家都难以看出他对我怀有无限的深情。

亲爱的,话得说回来,我可没有被他慑服,更不会受他的驾驭和支配;恰恰相反,是我慑服、驾驭并支配着他……总之,我的理智占了上风。是啊!当他还是我的老师并以平民的身分出现时,我曾经拒绝他,因为他对我的吸引力使我感到恐惧。现在,我很想重新体验一下这种恐惧的滋味。我认为爱情有两类:一类是支配对方的,另一类是听命于对方的;这两者的区别十分明显,并使人产生两类截然不同的激情;为了尝遍生活的酸甜苦辣,一个女人对这两种激情也许都应该有所体验。那么它们会不会混同起来呢?钟情于我们的男子能否使我们也钟情于他?有朝一日,费利普会不会成为我的主人?我也会象他那样战战兢兢吗?这些问题使我不寒而栗。

他真够盲目的!要是换了我,我会觉得菩提树下的那位绍利厄小姐有点故作冷淡,显得过于刻板,甚至太工于心计。不,这不是在恋爱,而是在玩火。费利普始终讨我喜欢,但我现在的心情很平静,很自在。再也没有障碍了!这句话多么吓人!在我身上,一切热情都低落下来,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我不敢扪心自问。他真不该把爱的激情向我隐藏起来,使我至今还把握着自己。总之我没有从这类过失中得到任何好处。是的,亲爱的,树下这半小时的约会确实是甜滋滋的;尽管如此,我觉得,这种欢乐要比我问自己“去不去赴约?给不给他写信?”时感到的激动差远了。是不是任何欢乐都有这样的滋味?延迟这类欢乐,是否胜于享受这类欢乐?难道到手的东西比不上希望得到的东西?难道富翁等于穷人?我们俩的想象力是否过于丰富,以致扩展了自己的感情?有时候,这些想法使我感到浑身冰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我的脑子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我想撇开格里菲思,独自一人回到花园尽头。我这样做会走向何处?想象力是无限的,而欢乐是有限的。亲爱的穿胸衣的博士哟,请告诉我,怎样才能调和女子一生中这两者的关系呢?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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