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水手把信交给保尔,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说。保尔认出那是他妻子和德·玛赛的笔迹。这两个人会对他说什么,他猜也猜得着。热忱会使他们想出一些主意。他不愿使自己受到这些影响,于是用那种表面看上去毫不在乎的神气将他们的信塞进了衣袋。

“看,他们就为这个折腾我们一通!蠢事!”那个水手用下布列塔尼方言对船长说。“事情真象那老家伙说的那么重要的话,伯爵先生还会把这一包信扔进他的舱口②么?”

①布列塔尼人以固执闻名。

②指衣服口袋。

在这种情景中,最坚强的人也要为悲哀的思绪所左右。保尔沉浸在悲哀的思绪中,他向老朋友挥手,向法兰西告别,凝望着波尔多的建筑,迅速向后遁去,一任满腔忧郁之情发作。

他坐在一大捆缆绳上,陷入了沉思,直到忽然发现夜色已经降临。伴随着落日的昏暗,怀疑来到他的心中:他向未来深处投过焦虑不安的目光。他探测未来,找到的皆是危险和不测,他自问将来是否会失去勇气。他知道娜塔莉从此要放任自己,不由感到暗暗担心:他为自己作出这样的决定而感到后悔,他怀念巴黎,怀念过去的生活。他突然晕起船来。这种病的后果,人人都知道: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可是最可怕的痛苦便是人的意志完全瓦解。尚不能解释的紊乱在人体中心放松了生命力之网,心灵再也不起作用,病人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母亲忘记了自己的孩子,情人再也不思念他的情妇,最健壮的人象一摊烂泥一样瘫在那里。保尔被人背进他的舱室。他在舱内呆了三天,躺在那里,一会儿呕吐,一会儿水手来给他灌点掺热糖水的烈酒。他什么也不想,只是昏睡。后来他好象病体康复,又恢复了常态。一天早晨,他感觉自己好多了,便到上甲板去散步,以便呼吸呼吸新的气候条件下的海风。他将手伸进衣袋时触到了那两封信。他立刻抽出信来读。他先看的是娜塔莉的信。为了使读者正确理解玛奈维尔伯爵夫人的信,必须把保尔原来写给他妻子的信引证出来。这封信原文如下:

保尔·德·玛奈维尔致其妻函:

我的心上人: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与你远离。可能我已经置身船上,那轮船将把我带到印度去,我要到那里去重新发财致富。我感到自己没有力量向你宣布我的远行。我欺骗了你,不过,不是非如此不可么?否则,你会无端地生活拮据,你大概会为我牺牲你的财产。

亲爱的娜塔莉,一点不要悔恨,我也没有一点遗憾。待我重新带回几百万的时候,我要学你父亲的榜样,象他把钱放在你母亲脚下那样,把钱放在你的脚下,对你说:“这都是你的。”娜塔莉,我疯狂地爱着你。我这样告诉你,不需要担心这种坦白会使你进一步扩大你的权势,只有意志薄弱的人才惧怕这种权势。我占有你的那一天,你的权势就是无限的了。我遭此不幸,唯一的同谋就是我的爱情。

我一步步倾家荡产,使我体会到赌徒那种疯狂的快乐。随着我的金钱不断减少,我的幸福与日俱增。我的每一小部分财产为你转化为小小的享乐,都激起我天国般如醉如痴的快乐。我甚至希望你提出更多的莫名其妙的要求。我那时就知道自己在走向深渊,但是我额头上带着欢乐向那里走去。这是凡夫俗子们体会不到的感情。有的情侣双双关在湖畔的一所小房子里过上一年或两年,两人相约要在沉入欢乐的海洋之后双双自杀,这样死在他们幻想和爱情的顶峰之上。我一直认为这些人是非常理智的。我的作法就和这些情侣一样。无论是我的快乐,还是我的牺牲,你都一无所知。向自己所爱的人隐瞒她希望得到的东西的价值,不是会得到极大的快感么?我现在可以向你坦白这些秘密了。当你手捧着这张充满爱情的信纸时,我已经与你远离。虽然我失去了你感激之情的珍宝,对你谈起这些事情时向我袭来的揪心的感觉,我也感受不到了。

我的心上人,用这样的方式向你揭示过去,难道不是很明智的打算么?难道这不是将我们的爱情扩展到将来么?难道我们需要强壮剂么?我们不是怀着纯洁的爱情相爱,这种纯洁的爱情不是无需乎什么证明,也不计较时间和距离,全以自己为养料而生存么?啊,娜塔莉!刚才我离开炉火边我写信的桌子,看见你在熟睡,你象一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充满信赖地卧在那里,手向我伸过来。我在枕上留下一滴泪水,那枕头是我们欢情的知己。我凭着对这种态度的信念毫不担心地走了。我走了,为的是用赢得大量财产的方法来赢得安宁,财产数目要相当大,以便不会有任何的焦虑来打扰我们的快乐,使你可以满足你的欲望。不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不能抛弃我们现在过的生活当中的享受。我是男子汉,我有勇气去积累我们所必需的财富,这个任务由我一个人去完成!说不定你想尾随我而来呢!所以我要向你隐瞒我所乘坐的船只的名字,隐瞒我动身的地点和时间。待到为时已晚的时候,一位朋友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娜塔莉,我柔情无限,我爱你,象母亲爱她的孩子,象情夫爱他的情妇,没有任何物质利害考虑。苦活归我,享乐归你!痛苦归我,幸福的生活归你!尽情玩乐吧!保留一切奢侈的习惯吧,上意大利剧院,歌剧院,到交际场去,出席舞会吧,我原谅你的一切!亲爱的天使,在咱们的巢里,在为时五年的爱情生活中,我们品尝了刚刚结出的爱情之果。当你回到这个巢时,思念你的朋友吧,思念我一会吧,在我的心中入睡吧!我要求于你的,就是这个,别无其他。至于我,我心爱的永久的思念属于你!当我在炽热的天空下奔走,为我们两人而劳作,遇到要战胜的障碍时,或者当我病惫不堪,怀着返家的希望小憩时,我定会思念你,你就是我美好的生命。是的,我要尽量存在于你的心中,我要对自己说,你既没有苦痛,也没有烦恼,你是幸福的。正如同我们有白日的生活和黑夜的生活,有睡有醒一样,我也有在巴黎如花似锦的生活和在印度劳作的生活。痛苦的梦境,美妙的现实:我将尽量生活在你的现实世界里,以致我一天天过的日子会成为梦境。

我会有自己的回忆,我将一支歌一支歌地重温五年生活这美妙的诗篇,我将回忆起你光彩夺目心花怒放的日子,回忆起或者是由于梳妆打扮,或者是由于穿了一件便装,你在我眼中变得焕然一新的日子。我将在我的双唇上重新体验我们那盛宴的美味。是的,亲爱的天使,我走了,象一个男子汉一般,其使命就是要干一番事业,事业的成功会给他带来美貌的情妇。往昔对于我,就象是占有之前那冲动的幻梦。占有往往使人从幻梦中清醒过来,而你则总是使那幻梦越发扩大。我归来时将会看到一位焕然一新的妻子,别离难道不会赋予你新的魅力么?啊,我的心上人,我的娜塔莉,让我对于你好似一种宗教一般吧!一直作我见你沉睡的孩子吧!如果你背叛了我对你盲目的信任,娜塔莉,你无需惧怕我的盛怒,对这一点你应该放心。

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就默默地死去。但是丈夫任其自由的妻子,是不会欺骗她丈夫的,因为女子从来不那么卑鄙。对一个暴君,她要玩弄;但是轻而易举的背叛,致人于死命的背叛,她是弃绝的。不,我不往这上面想。请你宽恕一个男子这种自然的呼声吧!亲爱的天使,你会见到德·玛赛,他将是咱们公馆的房客,但是他会把公馆留给你。为了避免无谓的损失,采取这种假出租的方式是必要的。否则,债主们不知道我们还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说不定会扣押咱们公馆的动产和用益权。善待德·玛赛吧,我完全信赖他的本领、他的正直。把他当作你的保护人和军师吧,叫他作你的伙伴吧!不论他多么忙,他总会听你吩咐的。我请他照应我的财产清算问题。如果他提出一个数目,往后他可能需要,我指望你能把这笔钱交给他。

记住,我并不是将你留给德·玛赛,而是留给你自己。当然我只是向你指出这一点,并不把这个强加于你。唉!我不能对你谈这些事务性的问题了,我留在这里,在你身边,只剩下一小时的时间了。我数着你的呼吸,我极力从你沉睡中少有的变化里捕捉你的思绪,你的气息又唤起我对我们爱情中那些鲜花怒放的时刻的回忆。你的心脏每跳动一次,我的心都将其珍宝倾注在你的心间,我将自己心灵玫瑰的每一片花瓣一一摘下,撒在你的身上,就象圣体瞻礼日那天儿童们在祭坛前面撒满花瓣一样。我把你托付给我使你梦绕魂牵的回忆,我真想将我的血液注入你的体内,好让你真正属于我,让你的思绪成为我的思绪,让你的心成为我的心,让我成为你的一切。你发出短短的絮语,好似温柔的回答。一直象你此刻这样安详、这样美丽吧!啊,我多么愿意拥有童话故事中讲的那种神奇的本领,在我远离期间一直叫你这样安睡,待我归来时用一吻将你唤醒①。见你这般情景,难道不需要极大的毅力和极度爱你才能离开你么!你是信仰宗教的西班牙女人,你会恪守睡梦中发下的誓言。即使在睡梦中,我对你未曾表达出来的话语也决不怀疑。别了,亲爱的,你可怜的豌豆花就这样被狂风卷走,但是他会驾着财富的翅膀回到你的身边,而且永不再分离。不,亲爱的妮妮,我不对你说“别了”,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难道你不是我每一行动的灵魂么?激励我的事业的、指引我的脚步的,难道不是要给你带来不可摧毁的幸福这一希望么?你不是永远在这里么?不,照亮我的,决不是印度的骄阳,而是你双眸的火花。一个女子,情郎不在身边,能怎样幸福,你也怎样幸福吧!我给你一吻,可你只是被动地接受这一吻,我多么希望这不是最后的一吻!可是,我心爱的天使,我的妮妮,我不想惊醒你。待你醒来时,你会在你的额角上找到一滴泪水,把这滴泪水当作你的护身符吧!思念吧,思念那个远离你、说不定要为你而死的人!思念那个将你托付给上帝的人,与其说他是丈夫,不如说是忠心耿耿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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