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看到天是怎样亮的。

朝晖照耀着两个骑士,在坐骑上慢步沿着杜伊勒里宫没有行人的河岸行进。

这两位骑士是国民自卫军总司令芒达和他的副官。在早上一点钟,芒达接到市政厅的召唤,他开始时拒绝应召。

在两点钟,再次送来命令,比前一次更为严厉,芒达还想抵制。但是,总务委员勒德雷来找他,而且对他说:

“先生,请您注意,按法律规定国民自卫军总司令必须服从市政府的命令。”

芒达因此决定应召。

此外,这位总司令不知道两件事。

首先,他不晓得四十八个区中有四十七个区各自在市政府里增补三名委员,其任务是加入公社和拯救祖国,芒达还认为依然是那个旧的市政府,成员组成还是原来的一样,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在那里碰到一百四十一张陌生面孔。

其次,芒达不晓得就是这个市政府已经发出命令解除新桥的武装和撤回圣让拱廊下的人。由于命令的重要性,它是由马尼埃尔和丹东亲自监督实施的。

而且,芒达来到新桥时,他对那里空无一人感到惊奇。他停下来,派副官去侦察。

十分钟后,副官回来了,他说既没有见到大炮也没有见到国民自卫军。在多菲内广场、多菲内街和奥古斯丁河岸也跟新桥一样没有人。

芒达继续向前走去。可能他还是回王宫去的好,但是,人往往受到命运的摆布。

他逐渐走近市政厅,他觉得是在走向生命。在某些人体器官的病变中,血液不再流向四肢,而涌往心脏,使四肢毫无血色和冰凉,同样,运动、热情、最后革命都集中在佩尔蒂埃河岸、沙滩广场、市政厅—民众生命的真正所在,大家称之为巴黎的这个大身躯的心脏。

芒达在佩尔蒂埃河岸的转角处停下,派遣他的副官去圣让拱廊。

在圣让拱廊下,民众的人流任意来来往往,国民自卫军不见影踪。

芒达想退回去。可是人流汇集在他的身后,而且把他拥向前去,正似一片漂流物,被推向市政厅。

“您留在这里!”他对副官说,“如果万一有意外,就去通知王宫。”

芒达就让人群拥着向前走去,而他的副官,他的服饰表明是个次要人物,就留在佩尔蒂埃河岸的转角,谁也不注意他,大家的目光都盯在总司令身上。

来到市政厅的大厅后,芒达见到的都是些脸色严峻的陌生人。

他不仅要跟发展中的起义作对,而且要把它扼杀于出生初期,现在是这次起义以整体名义来跟他算帐。

在杜伊勒里宫里,是他质问别人—大家记得他跟佩蒂翁的那一幕。

这里,他马上要受到别人的质问。

一名新公社的成员—这个可怕的公社将要搞掉立法议会,而且对国民公众作斗争,一名新公社的成员向前跨上一步,而且以全体成员名义发问。

“你根据哪一道命令把王宫的守卫增加一倍?”他问。

“巴黎市长的命令。”芒达回答。

“命令在哪里?”

“在杜伊勒里宫,我把它留在那里,以便我不在也可以执行。”

“为什么动用大炮?”

“因为我调动的是部队,部队调动,大炮也跟着一起调动。”

“佩蒂翁在哪里?”

“在我离开王宫时,他正在宫里。”

“被囚禁起来了?”

“不,他很自由,在花园里散步。”

正在这个时候,质问被打断了。

一名新公社成员带来一封开启过的信,要求高声读出来。芒达只要朝这封信看上一眼,就知道自己这下可完了。他认出这是出于他的手迹。这封信是发出的一道命令,在早上一点钟发给设置守卫圣让拱廊的部队的司令的,命令后者从后方袭击向王宫前进的队伍,而新桥的部队则从侧面攻击。

这道命令在军队撤退后落到了新公社的手中。

质问结束。从被告那里还能得到什么比这封信更为可怕的供词呢?

委员会决定将芒达送到阿贝监狱去。

接着就向芒达宣读判决。

这里要说明一下。

在向芒达宣读判决时,有人肯定地说,主席作了一个横挥的手势,不幸,民众都非常明白这手势。

“那时,主席,”《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革命》的作者佩尔蒂埃先生说,“一面作了一个非常有表达力的横挥的手势,一面说‘把他拉出去’。”

这种手势的确在一年之后非常有表达力。但是在一七九三年很能说明问题的一个横挥的手势,在断头台尚未使用的一七九二年却不能说明什么大问题。只是到了八月二十一日才在卡鲁塞尔广场上掉下了第一个保王党人的脑袋。怎么在十一天之前,一个横挥的手势—除非这是事先约定的信号—能够说是“把这老爷给宰了”?

不幸的是,事实似乎证实了指责。

芒达刚刚走下市政厅的三个台阶,在他的儿子向他扑过来的时候,一枪打破了这个囚徒的头颅。

三年之前,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弗莱瑟勒身上。

芒达只不过受伤,他站立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在二十来下长矛的打击下,又倒了下去。

那孩子伸出双手,高声喊着:“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大家都没在意这孩子的呼声。

不久,在刀光矛影中只看到手臂挥舞的人圈中升起一颗从躯体上砍下来鲜血淋淋的脑袋。

这就是芒达的脑袋。

那个孩子晕了过去,副官向杜伊勒里宫飞奔通报他刚才的所见所闻。这些杀人者分成两股,一股人把尸体投入河中;另一股人用长矛挑着芒达的头颅在巴黎各条街道上行走。这时大约是早上四点钟。

在副官去把那致命的消息送达杜伊勒里宫之前,先来看看宫里发生了些什么事。

国王忏悔完毕,他已经感到心安理得,对其他一切都感到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国王不想抵制生理上的需要,他睡着了。他确实是没有脱衣服睡着的。

在再度响起警钟声和传来开始战斗的紧急集合号时,有人来唤醒国王。

来唤醒国王的人是德·拉谢内先生,芒达在离宫时把自己的权力交付给他了,他来唤醒国王,是要国王去和国民自卫军见面,有国王在场,讲几句得当的话可以激励士气。

国王起床,但还没有睡醒,脚步沉重,步履蹒跚。他戴着撒香粉的假发,由于他的睡觉而把假发的一边给压平了。有人去找理发匠,但他不在,国王没有理发就走出卧室。王后在内阁会议大厅里,得悉国王要去和保护他的人会面,就跑步迎着国王走来。

这位可怜的君主,目光沮丧,不看面前的人,嘴角肌肉松弛,而且不由自主地抽搐着,身上穿着紫色长袍,似乎在给王权服丧,而王后则恰恰相反,脸色苍白,双颊发烧,眼睑通红,但又很干枯。

她来伴随着这个君主政体的幽灵,幽灵不在半夜出现,而是在大白天眏着大眼睛走了出来。

她希望能把自己身上充满的勇气、力量和活力输送给他。尽管如此,只要这位国王出丑出在王宫内部,一切都还过得去,虽然国民自卫军连同宫内侍从都对国王看得很清楚—这个可怜的人行动笨拙,精神萎靡不振,他已经在瓦兰纳,索瑟先生的阳台上、在相似的情景下表现得非常糟糕—他们都在想他究竟是不是六月二十日的那位英雄,教士与妇女已经在一块黑纱上绣制这位国王带有诗意的传奇。

而且应该说一说,不,这决不是国民自卫军想见到的国王。正在这个时候,德·马伊老公爵—出于善意要为地狱之路再添一块铺路石—正在这个时候,德·马伊老公爵拔出自己的长剑,来到国王跟前跪下,用颤抖的声音宣誓,他代表自己和法兰西贵族为亨利四世的子孙效死。

他不是干了一件蠢事,而是干了两件蠢事:国民自卫军对德·马伊先生代表的法兰西贵族并无好感,其次,他们要保卫的不是亨利四世的子孙,而是立宪国王。

而且,作为对“国王万岁!”几下口号声的反应,全场响起了“国家万岁!”的口号声。

应该采取相应的回报措施。有人把国王推着下楼到罗亚尔宫的大院里。唉!这位可怜的国王,吃饭受到打扰,原来要睡七小时只睡了一小时,成了行尸走肉,完全失去了意志,成了一个受他人意志驱策的木头人。

谁来驱策的?

就是不吃不睡带有神经质的王后。

有些人的头脑不幸很不健全,一旦形势搞得他们不知所措时,干什么事都不会有好结果。路易十六不但不能吸引意见不同的人,而且在接近他们时,却像故意向他们表明,崩溃的王权在他的额上留下多么少的威望,而他本人既无才于也无力量。在这里,正如在房间里一样,保王党人即便是喊几声“国王万岁!”口号,而应答他们的却是大批人呼喊的“国家万岁!”的口号声。

随后,保王党人愚蠢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不,不,不,”革命党人高声喊道,“除了国家没有其他国王。”

而国王几乎是哀求着回答他们。

“对,孩子们,国家和你们的国王只能是,而且永远是一体的。”

“把孩子带来,”玛丽一安托瓦内特对伊丽莎白低声说,“他们看到孩子可能会有所感动。”

有人去找王太子。

这时候,国王继续这次凄凉的检阅。当时,他产生要去接近炮兵部队的傻主意。这是一个错误:炮兵部队几乎都是共和派。

如果国王善于讲话,如果他能使那些信念跟他不同的人听他的话,那么向大炮接近,这是一件勇敢的事,可能会成功的。但是无论从路易十六的语言还是举止来看都丝毫无吸引人之处。他张口就结结巴巴,保王党为了遮盖他的吞吞吐吐态度,重新想利用这个不合时宜、已失败过两次的口号:“国王万岁!”这个口号几乎导致冲突。

一些炮手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朝国王拥过去,举着拳头威胁国王。

“那么你认为,”他们说,“为了保卫你这样的叛徒,我们会向自己的兄弟开火?”

王后拉住国王向后退去。

‘王太子!王太子!”好几个人大声喊道,“王太子万岁!”

没有人响应这个口号,可怜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正如人们在戏院里说的:上场就砸了.

国主返回王宫,这是一次真正的撤退,几乎是逃跑。路易十六到了宫里,气喘吁吁地倒在一张椅子里。王对还留在宫门口,注视着她的周围,目光显出是在寻求能给她以支持的人。

她看到夏尔尼站在那里,身体靠在她的房间的门框上,她向他走去。

“啊!先生,”她对他说,“什么都完了!”

“我怕是的,夫人。”夏尔尼回答。

“我们还能逃走吗?”

“太迟了!夫人。”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事可做?”

“等死而已!”夏尔尼躬身回答。

王后叹了口气,回进自已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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