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日,就是在立宪议会解散的第三天,巴纳夫在通常晋见王后的时刻得到接见。不过不是在康庞夫人住的中二层,而是在人们称之为大房间的房间里。

就从国王作宪法宣誓那天的夜里起,哨兵和拉法埃特的副官都从王宫里撤走了。如果说国王还没有恢复他的权势,那么他至少已经重新获得了自由。

这是对那次遭受的屈辱—我们曾经看到过他非常痛苦地向王后倾诉心头的委屈—一给予一个小小的补偿。

这一次接见并不是那种豪华庄严的当众觐见,巴纳夫也不再像以往他来杜伊勒里宫时那样必须处处谨慎小心。他的脸色非常苍白,神情也很忧郁。他的这副神色使王后感到震惊。

虽然她了解这位年轻的律师对她非常尊敬,而且她有把握,如果她坐着接见,他也决不会像图雷看到国王坐着而做出的那样态度来对付她,她还是站着接见他。

“好吧!巴纳夫先生,”她说,“您该高兴了吧,国王采纳了您的意见,宣誓遵守宪法。”

“王后非常仁慈,”巴纳夫鞠躬回答,“说是国王采纳了我的意见……如果这个意见既不同于雷奥波德皇帝的意见,也不同于科尼兹亲王的意见,国王陛下可能会有更大的疑虑去采取这个行动,但是唯一能援救国王的行动,如果国王能够……”巴纳夫停下来不讲了。

“如果国王能够得到援救……对不对,先生?您想要讲的是这个意思吗?”王后勇敢地,而且还可以说,以她那种本身特有的大胆涉及到面临的问题。

“夫人,但愿不要让我作这种令人扫兴的预言!但是,我即将离开巴黎,永远离开王后,我不想让陛下失望,也不想让陛下抱有幻想。”

“您要离开巴黎,巴纳夫先生?您要离开我?”

“我作为一名议会成员所负的任务已经完成。由于议会决定凡是立宪议员都不能参加立法议会,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巴黎。”

“巴纳夫先生,即使是对我们有用的人也这样吗?”

巴纳夫惨淡地微笑。

“即使是对你们有用的人也是这样,夫人。因为从今天起,不如说从前天起,我对你们是一无用处的了。”

“啊!先生,”王后说,“您把自己估计得太低了。”

“唉!不,夫人,我对自己作过评价,我是太无能……我衡量过自己,我是微不足道的……我的力量,我恳求君主政体作为手段使我为它效劳的力量,就是我在议会里的影响,我对雅各宾派的控制,说到底,就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名望。但是,现在议会已经解散,雅各宾派已变成斐扬派,而且使我非常害怕的是,斐扬派一面和雅各宾派分裂,一面在玩着非常恶劣的把戏……最后,夫人,我的名望……”

巴纳夫脸上的微笑显得比前一次更为惨淡。

“最后,我的名望己经丧失了。”

王后一直望着巴纳夫,这时她的双目中闪过一道奇特的类似胜利的闪电的目光。

“好吧,”她说,“先生,您就认为名望已经完了。”

巴纳夫叹了口气。

王后明白她方才开了一个已经习以为常的小小的残酷的玩笑。

因此,巴纳夫如果丧失了名望,如果仅仅只有一个月就足以失去名望,如果不得不在罗伯斯庇尔的口才前低头,这究竟是谁的错?难道把责任归于这个倒霉的君主政体,它把自己碰到的东西都一起带到自己正在赶赴的深渊;把责任归于这个可怕的命运,它使玛丽一安托瓦内特像玛丽一斯图亚特一样成为死神,凡是她对之显形的人都要奉献给坟墓?

所以,可以说她又回到老问题上来。而且她也感谢巴纳夫,因为他本来可以用这样令人惊恐的话来回答:“我为了谁才失去名望的呢?夫人,除了您还有谁?”可是,他仅用通常那种叹气作回答。她的答覆:

“当然不,您决不会走,是吗?巴纳夫先生。”

“当然,”巴纳夫说,“如果王后命令我留下,我会留下的,正像一个服役的士兵获准休假,但要求他参加战斗而仍然留在部队一样。但是,如果我留下来,夫人,您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我不会再软弱无能,而是成为一个叛徒!”

“怎么回事?先生,”王后有些不太愉快,说,“请您解释一下,我听不懂您的话。”

“请王后允许我让您了解局势,不仅是当前的局势,而且是将要发生的局势变化?”

“请讲吧!先生,我已经惯于探索那些不可测知的事物。我如果遇事就昏头转向,我早就被卷进去了。”

“王后可能把己经结束的议会看做是她的敌人?”

“得有区别,巴纳夫先生,在这个议会里,我有朋友。但是,您也不会否认议会中大多数人对君主制怀着敌对情绪。”

“夫人,”巴纳夫说,“议会对国王和您只有一次对抗行动,就是那天它决定它的成员都不能参加立法议会。”

“我听不大懂,先生,请您解释一下,”王后带着疑惑不解的微笑说。

“这很简单,它夺走了您的朋友手中的盾牌。”

“以我看来,也夺走了我的敌人手中的剑。”

“唉!夫人,您搞错了。这个打击来自罗伯斯庇尔,而这个人所作所为都是那么可怕!首先,他使您对于新议会一无所知。您知道立宪议会中谁在斗争,怎样斗争。而立法议会,则需要作一番新的探索。随后,务必请您注意这一点,夫人,罗伯斯庇尔建议我们中任何人都不能当选议员。他想要在这次轮换中把法兰西交到高于我们的阶层或者低于我们的阶层手中。高于我们的阶层已经什么也不存在了:流亡贵族已经全面瓦解,而且即使设想还有贵族留在国内,民众也决不会在他们之中选择代表他们的议员;低于我们的阶层呢?好吧!民众正是要在低于我们的阶层中选择他们的代表。这样,议会里将会全部是民主派人。在这个民主政体中,还会有些细微差别,并不完全相同。就是这些了。”

从王后的脸部表情就知道她是聚精会神地来理解巴纳夫的论证,而且可以说她已开始明白了,也开始感到害怕了。

“请注意,”巴纳夫继续说下去,“我已经见到过这些代表.因为他们大量涌到巴黎来已经有三四天了。尤其是我见到过从波尔多来的人,这些人几乎全是不知名的人士,但是他们急于要使自己人中有一个人出名,由于他们都很年轻,就显得冲劲很足。

除了孔多塞、布里索和几个人外,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刚刚满三十岁。青年人逐走成熟的老年人,使传统失去了优势,不再有白发苍苍的人了!新的法兰西将由黑头发来主政。”

“先生,那么您认为,对我们来说,来的人要比走的人可怕得多了?”

“是的,夫人,因为来的人是用一份给他们的权责武装起来的人:对贵族和教士宣战!至于国王,人们对他还没有表态,等着瞧吧……如果他能满足于行政权力,可能他们会宽恕他过去的行为。”

“什么!”王后嚷了起来,“什么,宽恕他过去的行为!……但是,我认为这应该由国王来宽恕。”

“唉!是这样,您要注意,这是他们绝对不能接受的。夫人!那些来的人—可惜您马上会证实这一点—他们并不像走的那些人一样在外表上能保持分寸……在他们看来—我是从一个吉隆特来的代表,我的会友名叫韦尼奥那里听到的—在他们看来,国王就是敌人!”

“敌人?”王后惊奇地说。

“是的,夫人,”巴纳夫回答,“是所有的国内外敌人不论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承认的中心。唉!对啊,应该承认这一点—他们并不是完全错的,这些新来的人相信看到了真理,他们唯一的优点就是您的那些最激烈的对手也不敢低声讲的,他们敢公开讲出来。”

“敌人?”王后重复说,“国王,是他的人民的敌人?喔!巴纳夫先生,说真的,这真是一件您永远无法让我同意,而且我也永远理解不了的事!”

“可是这是事实!夫人,天生的敌人,心理上的敌人。他接受宪法已经有三天了,对吗?”

“是的,这又怎么啦?”

“好吧,国王在回到这里时,气恼得很,在晚上,他给皇帝写过信。”

“但是,您想我们怎么能受得这样的屈辱?”

“啊!您看得很清楚,夫人,敌人,命中注定的敌人……由自己意志决定的敌人,因为,国王是由耶稣会派的将军德·拉沃吉荣先生培育出来的,他是心向着国民的敌人,即那些教士的!他也是自己意志决定不了的敌人,因为他不得不是反革命的首领。而且,即便是他并不离开巴黎,他也是跟科布伦茨的流亡贵族,跟旺代的教士,跟维也纳和普鲁士的他的同盟者雷奥波德和弗雷德里克在一起的。国王没有做过什么,我承认他没有做过什么,夫人,”巴纳夫伤心地说,“好吧,他本人不在场,但人们使用了他的名字:在茅屋里,在讲台上,在城堡里,都提到这个可怜的国王、善良的国王、神圣的国王!以致人们发起一场可怕的反叛来对抗大革命的统治,夫人,这是可悲的反叛!”

“的确,巴纳夫,这些事是您来告诉我的,您是第一个来向我们表示同情的人。”

“啊!夫人,对,我同情你们!对,我还是同情你们,而且由衷地同情你们!但是,在我和我提到那些人之间是有所不同的,他们同情你们那是为了使你们垮台,而我同情你们那是为了救援你们!”

“但是,说到底,先生,在这些人中间,您确实认为是来跟我们作一场毁灭性战争的人中间是不是事先有所预谋,有一个商定的计划?”

“没有,夫人,我只是无意中听到一些模糊的意见:在议会开幕式上取消‘陛下’的称呼,不设国王的宝座,而是在主席位子旁边放上一把普通的椅子。”

‘您看这里面还有比图雷先生在看到国王坐着后,他也坐下来这种事情更严重的吗?”

“至少这是向前迈进了新的一步而不是向后退一步……随后还有比这更为可怕的,夫人,那就是要更换拉法埃特先生和巴伊先生。”

“啊!他们两个啊,”王后不加思索地说,“我并不为他们感到遗憾!”

“您错了,夫人,巴伊先生和拉法埃特先生是您的朋友……”

王后苦笑。

“您的朋友,夫人!可能是您的最后的朋友!对他们要宽容些。如果他们还能保持一些名望,请使用它,而且要尽快使用。他们的名望像我一样,用不了多久也会消失的。”

“说到底,先生,您为我指明了那个深渊,并把我领到了它的口子边,使我测到了它的深浅。但是您没有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开它。”

巴纳夫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他叹了一口气。

‘啊!夫人,”他轻轻地说,“他们为什么在蒙梅迪公路上抓住您啊。”

“好,”王后说,“巴纳夫先生赞同瓦兰纳的逃亡了!”

“我不赞成,夫人,因为您今天的处境正是这次逃亡的必然后果。但是,既然这次逃亡会有这样的后果,我为它没有成功而感到惋惜。”

“因此今天国民议会的成员,巴纳夫先生,也是和佩蒂翁先生、拉图尔一莫布尔先生一起作为这届议会把国王和王后带回巴黎的代表之一,竟惋惜起国王和王后没有能到达外国。”

“啊!夫人,我们应该一致的看法是:为这件事惋惜的人,并不是作为议会的成员,也不是作为垃图尔一莫布尔先生和佩蒂翁先生的同僚,而是可怜的巴纳夫.他只不过是您的卑贱的仆人,准备为您而献出生命,也就是奉献出他的一切。”

“谢谢,先生,”王后说,“根据您向我提供建议的语气,证明您是一个守信的人,但我希望不会让您作出这种忠诚。”

“我是多么不幸.夫人!”巴纳夫爽直地回答。

“怎么,不幸?”

“对……左右是个死,我倒是愿意至少能战斗而死。夫人,下面就是马上会发生的:在我的多菲内中部,我对您一无用处.我对年轻美丽的妻子的祝愿、对温柔忠诚的母亲的祝愿远远超过为王后的祝愿,过去犯过的错误在今后可能会同样地再犯;您指望的国外的援救可能不会来,或者来得太晚;雅各宾派会攫取议会内外的一切权力;您的一些朋友都要离开法国逃避迫害,凡是留在法国的都要抓起来,关起来,我将是其中的一分子,因为我不想逃走!因此,我会受审判,被判刑;可能我会默默无闻地死去,对您毫无用处,甚至您还不会知道,也有可能这个死亡的消息会传到您那里去。我对您的帮助那么小,您会忘记在这几个钟头里我曾经希望能对您有所帮助……”

“巴纳夫先生,”王后非常庄重地说,“我完全明白我们—国王和我—今后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但是,我知道凡是为我们出力的人的名字将深深地印在我们的脑海里,不管他们今后的遭遇幸与不幸,对我们来说总是感到很亲近的……在此期间,巴纳夫先生,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

“很多……就您个人来说,夫人……您能表明在您看来我并不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

“那么怎样来表明呢?”

巴纳夫单腿跪在地上。

“让我吻您的手,夫人。”

一股泪水涌出来润湿了玛丽一安托瓦内特双眼干枯的眼睑:她向这个年轻人伸出了白皙而冰凉的手。前后相距一年,议会里最有说服力的嘴唇,就是米拉波和巴纳夫的嘴唇亲吻了这只手。

巴纳夫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可以看得出如果这个可怜的失去理智的人把嘴唇吻上这只大理石似的美丽的手,他怕再也离开不了。

随后,他站立起来。

“夫人,”他说,“我,我没有能自豪地对您说,‘君主政体已经得救’,但是,我可以对您说,‘如果君主政体垮了,这个人永远不会忘记王后方才给过他的恩典,他一定和它一起结束生命!”随后,他向王后致礼后就走了。

玛丽一安托瓦内特微笑地望着他离去,当房门在巴纳夫身后关上以后。

“可怜的没头脑的人!”她说,“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剥你的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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