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国王和王眷继续他们的旅程向巴黎前进,我们可以把这次旅程称之为苦难的历程。
唉!想不到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竟也会有漫长的苦难历程!难道说,他们为君主政体的过错蒙受苦难与当年耶稣为人类的过错蒙受苦难是一样的吗?这个问题过去没有得到解答,但是将来可能我们可以弄明白。
马车缓缓前进,因为马儿只能随着卫队的步伐行走,而这支卫队,正如我们说过的那样,大部分是由持着长柄叉、长枪、镰刀、军刀、长矛、狼牙锤等武器的人们,加上不计其数的妇女和儿童组成,女人们把孩子举在自己的头顶上,让他们看国王被人用武力带回首都,这个场面他们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
在沿途两边笼罩着一片纷纭沓杂气氛中的原野上,布律尼埃夫人和纳维尔夫人的双轮轻便马车跟随着国王的巨大车子,宛如在波涛汹涌中翻腾颠簸、眼看要被浪潮吞没的船只后面的一只小艇。
不时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请允许我作一些类比——狂风骤雨继续在增强。叫喊声、诅咒声、威胁声有增无减,人潮像海潮那样汹涌澎湃,升起降落。在海潮深处,浪涛有好几次把这条用船首在艰难劈开海浪的大船,连同它载着的遇难者,以及拖在后面的脆弱的小舟一起淹没。
他们差不多走了四里路,来到了克莱蒙,却没见可怕的护送队伍人数有所减少,尽管组成这支队伍的人有的因为事务缠身,走到半路就不得不折回,但是住在附近的人却又走来补上,这些人一心想自己来观看别人已经饱览了的奇景。
在所有那些被流动监狱带走的俘虏中,有两名特别撩起群众的怒火,并成了众矢之的:他们就是那两个坐在车子宽大的座位上的可怜卫士。人们时刻把刺刀对准他们的胸膛——这是一种打击王室的形式,而议会明确规定王室成员是不可侵犯的,几把长柄镰刀,实际上这几把镰刀代表了死亡,在他们的头顶上晃动,或者是一支长矛,像条凶险的毒蛇不时在游动。那毒蛇伸出尖尖的舌头,准备去咬新鲜的人肉,旋即又以飞快的动作缩回来,好在主子满意的目光下,表明它并没有错过良机用它那湿漉漉的红舌头袭击猎物。
突然,人们惊愕地看见一个不戴帽子、没有武器、浑身沽满污泥的人分开人群,直冲过来,匆匆向国王、王后简单地行了个礼,就奔到车子前面,坐到两名卫士之间。
王后情不自禁,失声叫喊起来,这声叫喊包含着惊恐、欢乐和悲哀。
她认出来这个人就是夏尔尼。
她之所以惊恐,是因为看到夏尔尼在众目睽睽之下,浑身是胆,竟然能够坐到这个座位上,周身丝毫没有受伤,真算一个奇迹。
她之所以欢乐,是因为看到夏尔尼在逃命时,能一次次地避开那难以预料的危险,更何况,这许多危险都比想象的要大得多,是她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
她之所以悲哀,是因为她心里明白,既然夏尔尼子然一身如此狼狈地返回,她应该放弃对德·布耶先生方面的救援所抱的希望。
而周围的人们对这个人的勇猛也感到惊讶,对他的锐不可挡也禁不住肃然起敬。
车子周围发出来的声音,使走在最前头、骑在马背上的比约也回过头来,他立刻认出了夏尔尼。
“噢!”他喃喃自语地说,“看到他没出事我也高兴,然而不幸将会落到这个失去理智、试图去做这类蠢事的人头上,因为十分明显,他要付出双倍的代价。”
午后两点钟光景,他们到达圣梅努。
动身前夕,所有的人都一夜没睡.加上疲惫和心神不定,而对王太子来说,尤其如此。等到抵达圣梅努时,他得了严重的寒热病。
国王下令停车。
不幸的是,在听到消息、满街满巷都是人的城镇中,圣梅努也许是反对这个被人作为俘虏押送的不幸家族的最激烈的城市。
国王的命令被人当做耳边风,比约同时也下了一道针锋相对的命令,他命令给车子套上马。
人们服从了。
王太子泪流满脸,呜咽着问:
“我在生病,为什么不替我脱衣服,不让我睡在我那舒服的床上?”
王后受不了这种抱怨,她的自尊心被砸得粉碎。
她把满脸泪痕、索索发抖的小王子举起来让老百姓看:“啊!先生们,”她说,“为了这个孩子,求你们行行好,停一下吧!”
可是马早已套在车上了。
“走!”比约喊道。
“走!”老百姓也跟着喊道。
当这个农民走近车门,以便回到行列前面时,王后冲着比约说:
“噢!先生,我再说一遍,您一定没有孩子吧!”
“夫人,我,我也向您再说一遍,”比约用阴沉的眼神和声调说,“我有过孩子,但是现在没有了!”
“那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王后说,“您是最强者。可是请您注意,任何人叫苦也没有孩子叫苦那么令人心酸。”行列重又行进。
穿过城市的过程是令人痛苦的,多亏了德鲁埃才逮捕到这几个人,民众看到他时所激起的热情给了他们一次可怕的教训,如果对国王们也能给予教训的话;从这些呐喊声中,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只看到一股盲目的怒火,这些爱国志士们认为自己是在拯救法国,然而在国王和王后眼里,这些人不过是犯上作乱分子。
国王给吓呆了,王后额上沁出了羞辱和愤怒的点点汗珠;伊丽莎白夫人像个在人世间迷路的天使,只见她念念有词地祷告着,她的祈祷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哥哥和嫂子,为了她的侄儿和侄女,也为所有的平民百姓。这位圣洁的女人完全不懂得区分谁是受害者,谁是残忍的人,她为所有的人祈祷,把所有的人都置于天主的脚下。
在进入圣梅努时,人潮像洪水泛滥似的淹没了整个原野,却无法涌入狭窄的衡道。
人们只好在城市两侧,沿着外围的边缘前迸,他们在圣梅努的耽搁只为了在城的另一端换马,在那里国王的马车受到更猛烈的冲击。
国王满以为——可能由于这种想法,才把他推上逆境——只有巴黎人头脑发热,误入歧途,他指望外省不至于这么糟。殊不知,他心目中美好的外省现在不但抛弃他,而且还回过头来毫不留情地反对他。它们曾经在索默韦尔桥头把德·舒尔瑟先生吓得魂飞魄散;在圣梅努把当杜安先生囚禁起来,在克莱蒙向德·达马先生枪击,而且就在不久前还当着国王的面杀害了伊西多尔。所有的人都起来反对国王的出逃,甚至包括那个被德·布耶用长统靴踢倒在路旁的教士。
如果国王能够亲眼目睹各个城镇在听说他已经被逮住的消息传开时的情景那一定会更糟。人们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全都行动起来,女人们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母亲们拉着会走路的孩子,男人们手持武器,他们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能在身上、肩上挂多少就挂上多少。他们来的时候,早已下定决心,不是为了护驾,而是为了杀掉国王。这个国王曾经在收获季节——在夏隆附近那个贫穷的香槟省的收获极其可怜,以致老百姓生动地把这个地方叫做贫瘠的香槟省!——把那些掳掠成性的士兵、偷鸡摸狗的轻骑兵搜罗了来在这儿的田地间态意践踏。但是,如今国王的马车由三位天使守护着:病得十分严重的小太子躺在母亲的膝上哆嗦着;长着棕红色头发、光采照人的罗亚尔公主站在车门旁,用惊异而又坚定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还有那位二十七岁的伊丽莎白夫人,由于她身心的贞洁,好似头顶上有一道纯净的青春光环。这一切,人们全都看见了,人们看见王后向孩子俯下身去,看见国王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们的满腔怒火也就随之低落下去,开始寻找另一个出气的对象。他们冲着卫士吼叫,咒骂他们—咒骂这些高贵、忠诚的人是儒夫和叛徒。这些狂热的人大多数都光着头,被酒馆的劣酒灌得头脑发热,被六月的如火骄阳烤灼。一路上,这庞大的行列在白垩的尘雾中卷起一条火焰的长虹。
假如国王知道有一个人肩上荷着枪,从梅齐埃尔出发,三天赶了六十里路,为的是要杀死他,但是这个人在巴黎遇见了他,看到他这么可怜,这么不幸,这么忍气吞声,于是这个人便摇摇脑袋,放弃了原来的计划,那么,身为国王的他会说什么呢?
假如国王看见一个年轻木匠-一这个木匠相信国王私逃,将会立刻受到审判,并被定罪——特地从勃艮第的边远地区动身,跑遍大街小巷,想亲眼目睹这场审讯,亲耳聆听对国王的宣判,那么,身为国王的他会说什么呢?年轻木匠在赶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老木匠,老木匠对他说审讯和宣判决不会那么快,因而把他留在身边,想跟他联络联络感倩,年轻木匠果真留下来了,而且还娶了老木匠的女儿为妻。①
①这则有着双重含义的轶事是由米歇莱那位富有诗意、笔触生动的史学家叙述的。他甚至还给这两个英雄命名;庄重典雅的叙事使他有可能这样做。一原注。
路易十六的所见所闻也许要生动得多,但是决不像如今这样可怕,我们曾经提到无辜者的三个挡箭牌如何挡住了人们对国王的愠怒,而把火气反射到国王的随从们头上。
在离开圣梅努这个城市半里路的地方,人们看见田野上一个骑士模样的圣路易的内宫侍从纵马飞奔而来,他的上衣的扣眼上挂着十字勋章,人们一时间以为来人只不过是为了好奇,便给他让了条路。这个老绅士挨近马车门,摘下帽子,向国王和王后施礼致敬,还一迭声地口称陛下。老百姓刚刚体会了真正的力量是什么,实际的威严又如何,看到有人胆敢给自己的俘虏奉上尊贵的称号,顿时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不住地对他进行威吓。
国王早已尝过怒吼和咒骂的滋味,在瓦兰纳的屋户周围他听见过这种嗥叫,他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先生,”他对年事已高的圣路易骑士说,“王后和我,对您刚才在众人面前向我们表示的忠诚深受感动。可是,看在上帝份上,请您快点离开吧,您的生命没有保障!”
“我的生命是属于王上的,”老骑士说,“如果我为自己的国王而死,我的生命的最后日子将是最美好的!”
有些人听他这么说,便吼叫得更凶了。
“快走吧,先生,快走!”国王嚷道。
接着,国王把身子探出车外,说:
“朋友们,”国王说,“我请求你们给德·当皮埃尔先生让出一条路。”
靠得近的人听见国王的恳求,便遵照他的意思,让出一道口子。不幸的是,老人走了没几步,连人带马又都给堵住了:骑士不得不使用缰绳和马刺来催马前进,可是人群太稠密了,无法控制他们自己的行动。几个被撞伤的女人喊叫起来,一个小孩吓得号陶大哭,男人们气得摩拳擦掌;执拗的老人扬起马鞭,于是,威胁变成了咆哮,群众像狮子般狂怒起来了。德·当皮埃尔先生己经处在人群林立的边缘,他用马刺拼命刺向马肚,激得马儿奋身越过壕沟,流星似的飞过地面。这时候年迈的内宫侍从回过头来,手里举着帽子,高声叫道:“国王万岁!”这是他对君王的最后敬意,也是他对老百姓的最大侮辱。
一声枪响在空中回荡。
骑士迅速地从马鞍旁的皮枪套中抽出枪来还击。于是,所有子弹上了膛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对准这个失去理智的老人射去。
中了好几发子弹的马匹应声倒地。
这个人是否受伤,还是已经死于乱枪之下?谁也说不清楚。人群像雪崩似的朝人倒马翻的地方猛冲过去,出事地点离开国王的马车大约五十步远,随后响起一阵嚣闹,好似发生在尸体周围常见的情况那样:乱七八糟的行动,不堪入目的混杂,卷起了一个嘈杂喧闹的旋涡,突然,在一支矛尖上,一颗白发如霜的首级跃入人们的眼帘。
这是可怜的骑士当皮埃尔的头颅.
王后发出一声惨叫,仰倒在车子后座上。
“魔鬼!吃人生番!刽子手!”夏尔尼直起嗓门喊道。“别嚷,别嚷,伯爵先生,”比约说,“如果您不听我的劝告,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就算出事!”夏尔尼说,“我也已活够了!我还能遭到比我可怜的弟弟更倒霉的事吗?”
“您的弟弟,”比约说,“是有罪,而您却无罪。”
夏尔尼正想跳下马车,身边的两名卫士把他按住;立刻有二十把刺刀对准他。
“朋友们,”比约用强有力的带命令的口吻说,“不管这个人怎么做,怎么说——他指着夏尔尼——谁也不许碰他一根头发……为了他的妻子,我要对他负责。”
“为了他的妻子!”王后浑身哆嗦、自言自语地说,仿佛威胁夏尔尼的刺刀是对准她的胸口似的,“为了他的妻子里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连比约自己也讲不清。他抬出夏尔尼的妻子这个形象,他知道在群众心眼里这份量有多重,因为在这支队伍中,总的来说是由做丈夫和做妻子的人们组合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