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阿让特伊教堂门前。

“我曾说过,自从我父亲举起手杖把我从家中打出去之后,我再也没回过阿让特伊,这一点,我说得不对,其实把他的遗体送到阿让特伊教堂那天,我回来过一次。”

说完这话,米拉波跨下马车,手里拿着帽子,光着脑袋,庄严肃穆,慢步走进教堂。

在这个奇妙的人身上,存在着许多相互抵触的感情,当时人人都在讲究哲理,有的甚至从讲究哲理发展到崇尚无神论,他,米拉波,头脑里却装着淡淡的宗教思想。

吉尔贝离开他几步,在后面跟着。只看见米拉波穿过整个教堂,在圣母玛利亚的祭坛附近,靠在一根大圆柱子上,从这根罗马式的大圆柱柱头上的花式来看,这座教堂可能是十二世纪的建筑物。

米拉波垂着头,眼睛凝视着教堂正中心的一块黑石板。医生想知道米拉波为什么陷入了沉思,医生的眼睛追随着米拉波的目光,最后见它落在这样一篇铭文上:

在这里安息的是法朗索瓦兹·德·卡斯特拉娜,德·米拉波侯爵夫人,她的虔诚与美德堪称楷模,是位幸运的妻子,有福的母余。

一六八五年,生于多菲内省,一七六九年投于巴黎。

原安息于圣絮尔皮斯教堂后移至此,俾能与其可敬之子团聚并同葬一穴。

维克托·德·里克蒂,米拉波侯爵,又称民众之友,一七一五年十月十四日生于佩尔蒂,普罗旺斯省,一七八九年七月十一日殁于阿让特伊。

愿天主降福给他们的灵魂。

对逝去的人如此深沉地追忆,使吉尔贝医生禁不住也低头深思,想在自己的脑海中寻找哪一段适当的析祷文,以便能应付那些看见眼前这块阴森森的墓碑的信奉基督的人。

然而,吉尔贝在童年时代,如果真的学会谦虚和真诚的话,怀疑,这种上一个世纪流行的坏疽症,早就把这种美德的一点一滴荡涤得干干净净,随后哲学又以它的诡辩和悖论取而代之。

吉尔贝感到心中一阵难受,激动得难以启口。他抬起眼睛,看见在米拉波那坚强的脸上淌着两行眼泪,这张脸由于经受了无数痛苦而斑痕累累,犹如连接火山的地面被熔岩划出一道道皱摺。

米拉波的眼泪引起吉尔贝的异常激动,他向米拉波走去,拉着他的手。

米拉波心里明白。

为了追怀那位曾经禁闭、虐待、折磨过自己的父亲而流泪,米拉波的眼泪既叫人难以理解又显得平庸无奇。

米拉波连忙向吉尔贝述说他动感情的真正原因。

“这是一位可尊敬的女人,”他说,“她名叫法朗索瓦兹·德·卡斯特拉娜,是我父亲的母亲。当所有的人都说我长得奇丑无比时,只有她觉得我丑得可爱;当所有的人都嫌弃我,只有她,仍然爱着我!当然,她最疼爱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喏,您不是看见了,我亲爱的吉尔贝,我让他们团聚在一起。而我,我死了之后去跟谁团聚?谁的尸骨将会陪我同葬?……我想,我甚至连一条爱我的狗也找不到!”

说完这话,他凄然一笑。

“先生,”一个沉着的声音带着责备的口气说,这语调只能出自笃信宗教者之口,“在教堂里是不可以言笑的。”

米拉波满脸挂泪,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看见说话的原来是一位教士。

“先生,”他和颜悦色地说,“您是这个教堂的执事吗?”

“是的,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请间,在您的教区,穷人多不多?”

“比施主多得多……”

“您是否认识一些有慈悲心肠的人,或者说哪几个乐善好施的人?……”

教士笑了。

“先生,”米拉波说,“我想,我刚才有幸听您说过,在教堂里是不可以言笑的……”

“先生,您难道想教训起我来了?……”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教士这样反问。

“不,先生,我只是想在您面前证明,我认为想为自己的弟兄尽一点义务的人并非凤毛麟角,如您想象的那样少。再说,先生,我也许要搬到马蕾堡去住了。因而,所有那些没有活儿干的工人都可以在我那儿找到工做,能得到一份好的收入;所有年老体衰、得不到温饱的人也可以在我那里找到面包;所有孱弱多病的人,不管他们的政治倾向,宗教信仰,我都能给予援助;我说,神父先生,为了这一宗旨,从今日起,我愿意按月向您捐赠一千法郎。”

说完这话,米拉波即从随身携带的记事簿上撕下一页纸,用铅笔在上面写了以下几行字:

凭此字据请支付一万二千法郎。此款作为慈善事业专用,可自阿让特伊神父按月领取一千法郎,并由神父自行支配。自本人迁进马蕾堡之日起履行此约。

本字据系在阿让特伊教堂,圣母祭坛前签署。

大米拉波

米拉波写完字据,在圣母祭坛前签上自己的名字。写好字据,签好名字,米拉波把它递给神父。神父看见字据上的签名,禁不住手足无措,看完了字据上的内容,神父越加大惊失色了。

接着,米拉波便离开教堂,同时向吉尔贝医生示意,要他跟着走。

两个人一同登上马车。

尽管米拉波在阿让特伊只作了短暂的停留,然而,他来过之后,就给人留下两条越来越玄、足以流传后世的传闻。

这是某些机构的特性,哪儿设有这些机构,哪儿就发生轰动事件。

这简直像卡德摩斯①把勇士们分布在底比斯河边的原野上那样神奇。

这简直像赫立利②把他的十二项伟大工作分布在世界各地那样令人不可思议。

①卡德摩斯:神话里的英雄,传说中的式拜城的建造者

②赫立利: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宙斯和阿尔克墨涅所生的儿子,他神勇无比,后来接受了国王欧律斯透斯给他的十二件工作,这十二件工作是:l)取得狮子的皮毛,2)杀死有九个头的水蛇,3)生擒金角铜蹄的赤牝鹿,4)毫无损伤地捕捉野猪,5)在一夭之内打扫干净宾革阿斯的牛圈,6)赶走有铁翼、铁头、铁喙和铁爪的怪兽,7)驯服疯牝牛,8)把凶猛的牝马杀死,9)夺取亚马孙女王的腰带,10)捉回革律翁的牛群,11)从百头巨龙那里夺取金苹果,12)下冥府把冥王看门狗带回。

时至今日——是呀,时至今日,米拉波离开人世已经六十年了——在阿让特伊,在米拉波原来建立过各种机构的地方,盖起了两座我们提到过的车站,除非那座昔日留下的城堡已人去楼空,或当年的教堂已空无一人,否则的话,您总会找到几个人能向您详细诉说我们刚才提到的发生在那年的惊人事件,这些事件仿佛发生在昨天似的。

马车沿着大街行驶,一直驶到尽头,随后就离开阿让特伊转入通往贝松的大路。车子还没跑上百步远,米拉波就看见他右侧出现一座有着板岩色尖顶的城堡和它的附属建筑,城堡被一片枝叶扶琉、事亭如盖的大园林阻隔着。

这正是马蕾堡。

马车在到达城堡的栅栏门前经过的路上,右边,有一间破落的茅舍。

茅舍门前,有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坐在一张木矮凳上。孩子的脸色苍白,被寒热病折腾得不成样子。

这母亲一面摇晃着半死不活的孩子,一面抬眼望着天,伤心地在流泪。

她在向上苍哭诉,那是在人不再对他人抱有希望时才这么做的。

米拉波在远处,看着这凄惨的一幕。

“医生,”他对吉尔贝说,“我像先人一样迷信,我说,如果这孩子不幸死了,我就不搬进马蓄堡;是呀,这件事与您也有关系。”

他让马车在茅舍前停靠。

“医生,”他接着说,“喏,我只有二十分钟能用来参观城堡了,我让您留下,请您先去看这孩子,然后再来找我,告诉我孩子是否有救。”

接着,米拉波对孩子的母亲说:

“好女人,这位先生是大名鼎鼎的医生,您应该感谢天主,天主为您送来了医生,他会尽力把您孩子的病治好的。”

那女人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一场梦。她手里捧着孩子,喃喃地连声道谢。

吉尔贝跨下马车。

车子继续前进了。过了五分钟,泰斯施在城堡的铁门前拉铃。

半晌也不见有人来应门。最后,总算有个人走出来,从他的衣着打扮就可以看出是个园丁,他来开门了。

米拉波首先询间了城堡的情况。

园丁认为这座城堡完全可以住人,或者至少也应该承认,乍一看去,情况确实如此。

城堡属于圣德尼修道院产业的一部分,原来是阿让特伊修道院院长居住的地方,后来通过教规作为教会的财产变卖了。

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说过,米拉波早已知晓;然而,他还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机会,能如此仔细地观察这座城堡。

栅栏门开了,他来到第一个近似方形的庭院。庭院的右面,是一间供园丁居住的小屋;左面也有一间小屋,却装点得颇为幽雅;人们从外表看去,一时里也会觉得这一间同那一间像兄弟一样雷同。

这一对屋的确是兄弟俩,然而,这间平民百姓的小屋,由于华丽的装饰使它变成了一幢富贵人家的私邸:枝繁叶茂、鲜花盛开的大玫瑰树,好像给屋子套上一件绚丽多彩的衣衫;满眼葱翠的葡萄藤,像一条翠绿色的带子,缠绕在屋子周围,所有的窗户都掩映在香花竹、天芥菜或者吊钟海棠丛中,鲜花和枝叶挡住了阳光和过往人的视线;与这幢小屋毗连的,是一片长满百合花、仙人掌、水仙花的小花园,远远望去,人们会说这满园景色,是出自佩尼洛普的巧夺天工的刺绣。花园延伸到庭院尽头,与对面那棵楚楚动人的大垂柳,以及美极了的偷树相映成趣。

我们曾经提到过米拉波对花的偏爱。看见这间掩映在玫瑰丛中的小屋,和玲珑可爱、仿佛花神之家的一个组成部分的花园,米拉波情不自禁,高兴得失声叫起来。

“嗨!”他对园丁说,“我的朋友,这间屋子是出租还是出售?”

“那还用说,先生,”园丁回答说,“您也知道,小屋是隶属于城堡的,城堡出卖它也出卖,城堡出租,它也出租。只不过,眼下小屋有人住着,但还没有订什么租契,如果先生您有意买下城堡,我们可以把住户打发走。”

“噢!是吗?”米拉波说,“那么这位住户是谁?”

“是位夫人。

“年轻吗?……”

“三十到三十五岁。

“漂亮吗?”

“非常漂亮。”

“那好吧,”米拉波说,“那就让我们去看看,一位美丽的邻居不会带来什么坏处……那么,请让我们看看城堡,我的朋友。”

园丁走在米拉波前面,跨过一条将第一座庭院和第二座庭院隔开的小桥,桥下流着一条小河般的水流。

走到那儿,园丁停步不前。

“如果先生,”他说,“不愿意惊扰住在小屋里的那位夫人,那再容易不过,因为这条小河可以把小屋连着花园的这一部分和花园的另一部分完全分隔开来,这样,夫人可以在她那边,而先生您,也可以留在您这一边……”

“很好,很好,”米拉波说,“让我们去看看城堡。”

说完,他轻快地登上五级台阶。

园丁一打开正门。

跨进门便是个用仿大理石铺砌的前厅,墙上有的地方镶嵌着塑像的壁龛,柱子的顶端有盆形的装饰,所有这些装演都符合当时的风尚。

前厅深处,对着正门,另有一扇门通往花园。

前厅的右边是弹子房和餐厅。

左边,是一大一小两间客厅。

这第一部分的陈设很使米拉波感到满意,不过,他显得有点烦躁不安、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们登上二楼。

二楼除了有一间令人赞叹不已的大客厅,可以作为工作室用之外,还有三四间供主人使用的卧室。

客厅和卧室的窗户全都紧闭着。

米拉彼走到一扇窗前,打开了窗子。

园丁看见米拉波开窗,他也想把其他窗子打开。

可是米拉波摆了摆手。园丁便不动了。

就在米拉波刚刚打开的窗子下面,在一棵粗壮的柳树脚下,一个妇人半躺着在看书,离她身旁没几步远的草坪和花丛中有个五六岁模样的孩子正在玩耍。

米拉波猜侧她就是住在这间小屋里的那位夫人。

这妇人的穿戴非常雅致,她穿一件用柔软的平纹细布做的、上面缀满花边的紧身长袍,长袍的花边盏住了她那件白色的塔夫绸衬衫,衬衣的领子上饰有粉红和白色缎带缝成蜂窝状的褶裥饰边;下身配一条也是用平纹细布镶着与衬衣一样的粉红和白色边饰的裤子,再加上一件粉红色塔夫绸、饰着本色花结的套衫,她头上戴了顶垂着缎带、像面纱那样遮着脸的风帽,透过这层薄雾,可以看见她的脸庞。

她那双十指纤纤的手,指甲修得富有贵族气派,一双小脚小得像孩子的脚那样,套在两只白色塔夫绸、点缀着桃红色花结的拖鞋里晃荡,看去多么和谐,多么迷人。

孩子穿着一身用白缎子缝制的衣服,却戴着一顶亨利第四式的帽子,这种打扮颇为奇特,然而,在当时是相当普遍的,孩子的腰间缠着一条人们叫做民族带的三色腰带。

再说,这也正和小王储与他母亲在杜伊勒里宫的阳台上出现时的打扮一样。

米拉波摆了摆手,示意别惊动这位楚楚动人的、爱看书的女人。

她正是花房里的那个妇人,正是百合花、仙人掌和水仙花园中的王后,她正是命运给米拉波、这个嗜欲者送来的邻居,也可以说是他自己愿意选择的邻居。

有好一会儿工夫,米拉波像泥塑木雕似的站在那儿,盯着这位可爱的人儿看,而这位妇人却没有觉察自己已被炽烈如火的眼睛盯住了。但是后来,也许是偶然,要不就是某种吸引力,她的眼睛离开了书本,朝窗口方向转去。

一看见米拉波,她竟惊讶地发出一声叫喊,然后站起身来,牵着孩子的手就走,还不时回头顾盼,接着就消失在万绿丛中,这时候的米拉波还在用眼睛追着她那一身耀眼的、时隐时现、正在与降临的夜色抗衡的洁白衣裳。

听到这个陌生女人的惊叫声,米拉波也轻轻地发出一声惊叫。

这个女人不但走起路来像个宫廷贵妇,而且透过那层垂着缎带的面纱隐约可以看到她的芳颜也酷似玛丽-安托瓦内特。

由于有个孩子陪伴,就显得更加相像了:孩子的年龄跟王后的第二个孩子的年龄相仿。她的步态,她的容颜,甚至她的细微的动作、顾盼都清清楚楚浮现在米拉波眼前,而不是在他的记忆中;我们不妨进一步说,是深深铭刻在他的心目中,自从米拉波在圣克卢谒见王后之后,在后来的日子里,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能认出王后来,即便像维纳斯在迦太基海滨出现在她儿子面前时,维吉尔神奇地用云燕雾绕、把维纳斯笼罩住,米拉波也能认出来。

多奇妙啊!在米拉波准备租赁的城堡的花园里,出现这样一位神秘的夫人,即便她不是真正的王后,难道不也是王后那活生生的倩影吗?

这时候,一只手按在米拉波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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