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离开牌桌,走向一群年轻人,在他进入大厅之前,年轻人的欢声笑语早己吸引了他。

在他走近那群人时出现了一片寂静。

“嗳,先生们,”他问道,“难道说国王就那么不幸,他走到哪里,就把优伤带到哪里吗?”

“陛下……”那些年轻人全都支支吾吾地嘟哝道。“刚才王后和我进来的时侯,这里可是一片欢腾,笑声不绝。”

然后,他摇了摇头,接着说:

“别人在他面前不敢发出笑声的国王多么不幸!”‘陛下,”德·拉梅特说,“那是出于尊敬……”

“亲爱的夏尔,”国王说,“以前,每逢星期天或星期四①,您从寄宿学堂里出来,我让您到凡尔赛来玩时,您有没有因为我在场而不笑?我刚才说:‘别人在他面前不敢发出笑声的国王多么不幸!’现在我可要说,‘别人在他面前可以欢笑的国王多么幸福!’”

①法国中小学校,星期四大都不上课。

“陛下,”德·卡斯特里说,“也许我们觉得好笑的事,陛下怕不一定感到有趣。”

“那么,你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呢,先生们?”

“陛下,”絮洛走上前来说,“我这个肇事者给押到陛下跟前来了。”

“噢!原来是您,”国王说,“絮洛先生,我看过您最近一期的《使徒行传》。您要小心,要小心啊!”

“陛下,您要我小心什么呢?”年轻的新闻记者问。“您是个抛头露面的保王主义者,您很可能会惹得泰鲁瓦涅小姐的情人给您带来麻烦。”

“您是说,波皮吕斯,这位‘民众先生’吗?”絮洛笑着说。

“一点不错。还有,您那首诗的女英雄后来怎样了?”

“您指的是泰鲁瓦涅吗?”

“是的……后来我再也没有听您提起她了。”

“陛下,我觉得泰鲁瓦涅嫌我们的革命进展不够快,她要促进布拉邦的活动。陛下您大概也知道,这位贞洁的女战士是从列日来的吧?”

“不,我不知道……你们刚才就是笑她吗?”

“不,陛下;是笑国民议会。”

“噢!先生们!因为这个缘故你们才看见我就严肃起来了。我的确不允许有人在我这儿耻笑国民议会。当然,”国王表示让步地接着说,“这里并不是我的家,而是德·朗巴尔亲王夫人府,所以,你们可别再笑国民议会了,要不声音放低些,但是你们可以讲给我听听到底为什么笑得这么起劲。”

“陛下可知道国民议会今天一整天在讨论什么问题吗?”

“知道,这事我也很感兴趣。不就是关于那架用来处决罪犯的新机器吗?”

“那是由吉约坦先生贡献给国家的……是的,陛下,”絮洛说。

“噢!絮洛先生,您在笑话吉约坦先生,笑话这个慈善家吗?噢,这一点嘛,怕是您忘了,我本人也是个慈善家。”

“噢!陛下,我认为慈善家有两种,比方说,法兰西民族居首脑地位的慈善家废除了制定的酷刑,这样的慈善家,我们尊重他,崇拜他,这样的慈善家,陛下,我们甚至还爱戴他哩。”

所有的年轻人都不约而同地鞠了一躬。

“可是,”絮洛接着说,“另外一种慈善家,他们本身就是医生,他们掌握了成千种灵巧的或笨拙的手段,轻而易举地能置病人于死地,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想方设法,使健康人也离开人世。噢!说真的,陛下,我恳求陛下把这种人交付给我。”

“您怎么做呢,絮洛先生?您能不给他们带来一点痛苦地砍掉他们的脑袋吗?”国王为了影射吉约坦博士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这么问道,“难道真的只是脖子上有一阵凉飕飕的感觉吗?”

“陛下,但愿如此,但我不能保证,”絮洛说。

“怎么,但愿如此?”国王说。

“是的,陛下,我欢迎发明这种新机器的人拿犯人来做试验。奥比里奥大师搬进巴士底狱,昂格朗·德·马里尼阁下第一个使用蒙福松的纹刑架,我都不怎么抱怨。不幸的是,我没有福气当国王,也幸亏我不是审判官,面对那位可敬的吉约坦博士,看来我不得不遵照我答应他的话去做,遵照我已经着手做的做下去。”

“您答应他什么,或者说您着手在做什么来着?”

“但是我想,陛下,像这样一位人类的大慈善家,他的善行也应该获得奖励才好,因而,在今天晚上付印、明日发行的《使徒行传》上,将会报导有关命名礼的情况。吉约坦先生的女儿因为父亲的缘故,今天在国民议会众目睽睽之下大出风头,人们管她叫做断头台小姐吉约坦娜,这件事是确实无误的。”

国王陛下听了也禁不住笑了笑。

“还有,”夏尔·拉梅斯说,“不论是命名礼还是结婚礼,总免不了要唱赞歌,因此,絮洛先生为他的教女编写了两首歌。”

“编了两首!”国王大声说。

“陛下,为了满足不同口味,”絮洛说。

“您给这些歌配什么曲词?我觉得只有De_profundis①的曲调能配这些歌。”

“陛下,没关系!您忘了在被吉约坦先生的女儿砍脑袋时,人感到的是一阵快感……说不定有人还在门口排队等着呢!不,陛下,我一首歌配的是极其流行的厄佐代的小步舞曲调子,另一首嘛,配什么调儿都行,那是首集成曲。”

“絮洛先生能否先让我尝尝您那首歌词的味道?”国王问。

絮洛鞠躬致敬。

“我不是国民议会的人,”他说,“他们企图限制您的权力,不,我是陛下忠诚的子民,我认为国王陛下可以随心所欲,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那么,让我听听吧。”

“遵命,陛下,”絮洛说。

于是,他用厄佐代的小步舞曲的调子低声吟唱下面这首歌:

吉约坦,政治的

大医生,有一天,他想到

绞死人,不人道,也不算,爱国家。

他哟,他要创造

新刑具,新刑具,不用纹索大用桩,刽子手也不用人来当,祭仪和弥撒……

何必去理它,网球场②。

①拉丁文,为忏悔诗之一,有信口怨叹之意。

②一七八九年六日十九日晚上,路易十六在亲王、贵族、主教、法官等支持下,决定下令关闭国民议会用的会议厅,想用这种办法去破坏国民议会。第二天早晨,当国民议会的代表们来到会议厅大门前时,发现大门已经闭上,周围布满了武装人员,当时正下大雨,国民议会的代表们在群众的簇拥下,来到一个室内网球场,并在网球场上庄重宣言。

希波克拉底的帮凶,无非为了嫉妒,他不受处罚地把人杀,他呀他,振振有辞地自夸:

我这办法顶呱呱。罗马人吉约坦,还打算,找个内行人去请教他,他想问问夏普里埃和巴纳夫。甚至连刽子手也被请来指导他。吉约坦,一夜间发明了新机器,言约坦,他欲脑袋多轻快,大家都管断头台这架新和器叫吉约坦娜!

①希波克拉底(约前460-前377)古希腊医生,被誉为医学之父。

年轻人笑得更起劲了,尽管国王对这首歌不以为然,但是由于絮洛向来对国王忠诚,国王不愿意在絮洛面前流露自己这种并不怎么清楚的不悦心情。

“可是,”他说,“亲爱的絮洛先生,您刚才说有两首歌,这一首算是教父的,现在,让我来听听教母的那首歌吧。”

“陛下,”絮洛说,“教母有幸把她的歌呈献在陛下面前,请陛下垂听,这首歌配的是《巴黎属于国王陛下》的曲调:

吉约坦先生,是位大医生,他爱惜人民可称无止境,突然他上讲坛口若悬河,语调温和又动听,提的建议不算多,解释也不太罗唆,可是他,字字句句少不了尽量来自夸、拍手和叫好,哈,哈,哈!

全都来自五六个大傻瓜。

先生们,你们真聪明,如果人类有弱点,你们就颁布公公平平的法令。

如果有人肯听我的话,他也一定会相信;

如果说吊死他人太残忍,被人吊死也够呛。

如果有个老实人,一时冒起三丈火,错把他人杀,您倒说说看,该拿他怎么办?

让我悄悄告诉您,您的苦恼能摆脱,我来造架巧机器,眨眼脑袋就落地!

暗里装条小弹簧,啪的一声响,不等您看见,不让您多想,铡刀已经落下来,落下来!

落下来!

哟哟!

蹦掉啦!

飞走啦!

您呀,您的脑袋瓜!……

一这样才算是公正!”

“我说,先生们,”国王说,“你们笑得这么起劲,就好像德·吉约坦先生的那架机器真是为了给可怜的罪犯免除可怕的痛苦似的!在要求把罪犯处死,社会舆论要求的是什么?无非是要干净彻底地消灭他。如果在消灭的同时还要有痛苦,比方说用车轮刑、碟刑等等,那就不是惩罚而是复仇了。”

“可是,陛下,”絮洛说,“谁又说过砍脑袋没有痛苦呢?谁说生命不会在这两截中间继续挣扎呢?谁说这个垂死的人知觉上的两重性,不会受到双倍的痛苦呢?”

“这个嘛,”国王说,“这是个有待艺术家去讨论的问题;还有,我想今天早上在比塞特进行了试验,你们中间有谁去看了?”

“没有,陛下!没有,没有,没有!”十二到十五个含讥带讽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当时在场,陛下,”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说。

国王转过身来,看见答话的是吉尔贝,人们正在议论的时候他进来了,并且毕恭毕敬地向大家走近,他先前一直没有开口,直到国王问话时才这样回答。

“啊!是您,医生,”国王打了个寒噤说,“噢!您当时在场吗?”

“是的,陛下。”

“您觉得它成功在哪里?”

“头两次可以说是成功的,陛下,第三次,虽说脊椎骨断了,但最终还是用刀子把头砍下来。”

那些年轻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怎么,陛下?”夏尔·拉梅斯说,他的话很明显,既代表别人,也包括自己的意思,“这么说,今天早上他们处决了三个人吗?”

“是的,先生们,”国王说,“只不过这三个人是主宫医院①提供的三具尸体罢了。您是怎么看的,吉尔贝先生?”

“指什么问题,陛下?”

①巴黎及法国一些城市的主要医院名。

“那架机器。”

“陛下,从至今人们发明的所有那些同类的机械来看,这肯定是个进步,但从第三具尸体出现的那个意外来看,这架机器还有待改进。”

“这架机器的性能怎样?”国王问道。摆弄机器是这位国王的天才,看来这件事已引起陛下的兴趣了。

吉尔贝试图给国王作一番讲解,但是国王根据医生的描述仍不能对这架机器的确切形状有个概念。

“来,来吧,医生,”他说,“这里的桌子上有笔,有墨水和纸……我想请您画出来,行不行?”

“好的,陛下。”

“请您给我画一张草图,我会知道得清楚些。”

那些年轻的绅士出于尊重,不敢贸然跟国王过去。

“噢!来,全都来吧,先生们,”路易十六说,“像这样的问题全人类都会感兴趣的。”

“再说,谁知道,”絮洛压低嗓门说,“谁知道我们中会不会有人命中注定有幸与吉约坦娜小姐缔结良缘呢?来,先生们,来吧,让我们去认识认识我们那位未婚妻吧。”

在国王的恩准下,吉尔贝在桌前坐下来以便画得好一些。所有的人都围着那张桌子。

吉尔贝着手构画机器的草图,路易十六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每一很线条。

在吉尔贝笔下,一样也不缺,平台、通向平台的梯子、两根木桩、滑饭、小窗洞和新月形铡刀全都画出来了。

吉尔贝画完最后一个部件,国王就接着说:

“当然又试验失败并不怎么奇怪,尤其在第三次上。”

“请问陛下,这是为什么?”吉尔贝问道。

“因为铡刀的形状,”路易十六说,“用来切断坚韧物体的器具的形状不应该是新月形的。”

“该是什么形状呢,陛下?”

“很简单,应该是三角形。”

吉尔贝试着修改草图。

“不,不,不是这样,把您的笔给我,”国王说。

“陛下,”吉尔贝说,“笔在这儿,请坐下。”

“等一等,等一等,”路易十六对机械着了迷,接着说,“刀刃要有斜面,要这样……对!这样……我担保,您连砍二十五刀,刃口也决不会变形。”

国王话音刚落,忽听得一声尖叫,一声肝胆俱裂、悲痛欲绝的尖叫在国王头顶上响起来。

国王转过身去,只见王后脸色如土,摇摇晃晃,晕厥在吉尔贝怀中。

王后出于好奇,也像别人一样走近桌子,侧身倚在国王座椅边上,这时候,国王正在修改机器的主要部件,王后从国王的肩头望过去,一眼认出那就是二十年前在塔韦尔内红屋城堡中卡格里奥斯特罗给她看的那架令人毛骨惊然的机器。

王后一看到这架机器就浑身瘫痪,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仿佛这架致命的机器在她身上操作似的,她的生命离开了躯体,因而,正如我们刚才说的那样,她一下子晕倒在吉尔贝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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