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面提起的那些事情,都是在一个星期之内发生的,接下去我们将重新携着读者的手,把他领到杜伊勒里宫,今后,这座宫殿将成为各种重大灾难的中心舞台。

啊!杜伊勒里宫!这份由圣巴泰勒美王后、由外邦人卡特琳·德·美第奇留给她的后裔和继承人的不祥的遗产,这座令人眼花缭乱的王宫,把您吸引进来,再把您吞没。在你那宫段的大门里面究竟有什么令人心醉神迷的魅力,把所有那些头戴王冠、称王称帝的蠢才全都吞没?只有当他们躺在你那弑君者的穹隆下面,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神圣的。你把他们一个个抛弃,有的丢掉脑袋,有的成了没有王冠的逃亡者。

无疑,在你那些石块里,就像在邦纳尼托·瑟里尼那样的精工细准的宝石里一样,隐藏着某种给人带来灾难的邪魔,无疑,在你门口,一定埋藏着某种致命的灵符。数数看,你曾经接待过多少位末代帝王,说说看,你对他们做了些什么!在这最后的五个君王中,只有一个你把他送进他祖先在等待着他的陵墓里,历史要求你把剩下四个中的一个送上断头台,把另外三个流放到远方!

有一天,聚集了一大堆人,拼死拼活想去取代那些国王,他们以国民代表自居,坐在原来君主政体的当选者的位置上。从那时起,他们就利令智昏.自相残杀;断头台吞没了一些人,流放又埋葬了另一些人,同时,一种奇妙的博爱精神又把路易十六与罗伯斯庇尔、科洛一埃尔布瓦与拿破仑、比洛一瓦仑与查理第十,瓦迪尔与路易·菲利浦重新联合起来。

啊!杜伊勒里宫!杜伊勒里宫!谁敢跨过你的大门,进入路易十六、拿破仑、查理第十和路易·菲利浦进入的地方,那才真是发疯,因为迟早他将会与他们一样从同一扇门里出去。

这是座凄凉的宫殿!每一位帝王,都是在民众的欢呼声中进入宫殿的,你那双重阳台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满面笑容地对着那些欢迎者,深信群众的愿望以及誓言能够鼓舞他们,激励他们前进。谁知他们一个个刚坐到帝王的华盖下就迫不及待地为自己打算而完全忘掉了人民大众的利益。一旦人民大众看透了这一切,便把他们当作不忠实的佃农那样赶出门去,或把他们当作忘恩负义的国民代表来惩治。

就这样,经过十月六日在泥泞、血泊和叫嚷声中的可怕跋涉之后,第二天,当惨淡的太阳升起时,杜伊勒里宫的庭院中挤满了人,他们为了国王的归来而情绪激动,正急不可待地等着觐见国王。

路易十六整天忙着接见法定社团,这当儿,群众在外面等着,寻觅他,隔着玻璃窗朝里面张望,那些自以为已经看到国王的人,兴高采烈地大叫大嚷,指指点点地告诉别人说,“您看见他没有?您看见他没有?喏,他就在那边!”中午时分,国王在阳台上露面,引起了一片欢呼和掌声。

晚间,国王又在花园里出现,那就不仅引起了欢呼和掌声,而且使得人们万分激动、热泪盈眶了。

伊丽莎白夫人为人还不够成熟,既虔诚又单纯,指着这群人对她哥哥说:“依我看,要治理这样一群人并不十分困难。”

夫人下榻的地方在楼下,晚上,她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当着大家的面进她的晚餐。

男人和女人都在张望,透过窗口向里边拍手致意,特别是妇女们显得更起劲:她们让孩子骑在窗台上,叫那些天真烂漫的娃娃对这个贵妇人送飞吻,一边向她说她长得真美。

孩子们都跟着一遍又一遍地喊:“您真美,夫人!”并用他们胖胖的小手,不断向她送去无数的飞吻。

人人都这么说:“革命已经结束了。瞧,国王不是从凡尔赛、从廷臣和谋士的包围中脱身出来了吗?那种使他远离京城治理国事,把他禁锢在傀儡、塑像成群、紫杉成林的凡尔赛宫中的妖术已破灭了。感谢天主,国王又重新回到现实生活中,就是说,回到真正的、人的世界里来了。您来吧,陛下,到我们中间来吧!在这以前,您一直在那一伙人的重重包围中,您只能有做坏事的自由,今天,您在我们中间,在您的人民中间,您会有做好事的一切自由。”

事情常常这样,民众甚至包括某些人,往往会错误地估计形势,或者对将会发生的一切估计不足。经历了十月五日至六日的恐惧,国王身边不但有一群心地善良的人,而且还有不少富有才智、对他大有用处的人。黑暗中的叫喊,半夜的惊醒,大理石铺砌的庭院中阴郁地把凡尔赛宫的高墙深院照亮的火光,所有这一切都使那些富于想象的老实人产生了强烈的印象。国民议会的议员曾经无比担忧,国王陛下受到威胁比他们个人遭受威胁更使他们感到担心。于是,他们更认为自己要仰仗国王陛下的庇护;直到六个月的时光逝去之后,他们才感到是王上依靠他们。于是就有一百五十名议员领了护照,穆尼埃和拉利,就是在沙滩广场被处死的拉利的儿子,也逃之夭夭了。

法兰西两位深孚众望的人物,拉法埃特和米拉波又以保王主义者的身分重返巴黎。

米拉波对拉法埃特说:“让我们联合起来,拯救国王吧!”不幸的是,拉法埃特这个人正直有余却机智不足,看不起米泣波的为人,也不欣赏米拉波的才华。

拉法埃特还是乐于去找奥尔良公爵。

关于这位亲王殿下,人们有许多议论。有人甚至说,一天晚上见到公爵把帽子拉到眼睛上面,在宫殿的大理石庭院里挥舞鞭子,煽动群众、怂恿人们去洗劫城堡,还打算在大肆掳掠的同时,进行暗杀活动。

在奥尔良眼里,米拉波就是一切。

拉法埃特觉得,与其和米拉波合作,还不如直接去找奥尔良公爵,他恳请公爵离开巴黎。奥尔良公爵犹疑不决,与他商讨,跟他争辩,想拼命顶住。可是拉法埃特是真正的国王,必须对他服从。

“那么,我几时才能回来呢?”他问拉法埃特。

“在我认为适当的时候,我的亲王,您就可以回来了。”这一个回答说。

“如果我厌倦了,先生,没有得到您的同意我擅自回来,后果会怎么样?”公爵傲慢地说。

“如果这样,”拉法埃特回答说,“我就恳请殿下能赏光在第二天与我决斗。”

奥尔良公爵悻然离去,直到请他回来时才回到巴黎。

十月六日以前,拉法埃特还不是个地道的保王主义者,十月六日以后,他才成为名副其实、死心塌地的保王党人。他救过王后,保护过王上。

一个人爱戴另一个人在于他有助于人,而不是在于他有求于人。因而,在这个人心目中自豪往往胜过感恩。

国王和伊丽莎白夫人尽管感到在平民百姓的内心深处,或许还有外表上存在着一种不愿他人介人的灾难的因素,一种充满仇恨想要报复的因素,就像老虎发怒时一边作出亲昵的表示一边大声吼叫,可是国王和伊丽莎白夫人看到他们这种欢迎方式还是深深地受到感动。

但是,对玛丽一安托瓦内特来说却并非如此。心情的不愉快影响了王后的性格。她的眼泪是怨恨的眼泪,痛苦的眼泪,妒忌的眼泪。她为夏尔尼流的眼泪与眼前流的一样多,她觉得失去夏尔尼犹如失去君王的权杖一样。

因而,她着到平民百姓,听到他们的喊叫,心如铁石感到十分恼怒。其实,她比伊丽莎白夫人年轻,或者也相差无儿。然而!伊丽莎白的身心天真无邪,犹如穿着一件还没脱去的洁白、清新的衣衫,而王后那包含着仇恨和爱恋的炽热的情感使她的手像象牙似的泛黄,灰白的嘴唇紧贴着牙齿,眼睛下面泛出贝母色加淡紫色,表明她患着一种很重的、无法医治的顽疾。

王后有病,而且病得不轻,她这种病难以治愈,因为治她的病的唯一药物是幸福和安宁,可怜的玛丽一安托瓦内特感到她希望的幸福和安宁都完结了。

因而,在万众欢腾的呼喊声中,国王陛下向男人们伸出手来,伊丽莎白对着女人和孩子们滴着热泪微笑,而王后觉得她为自身的痛苦而流出来的滴滴泪珠此时面对欢快的民众却反而流不出来了。

巴士底狱的胜利者来到她面前,她拒绝接见他们。巴黎中央莱市场的女商贩跟着也来了。她只好接见了她们,可是与她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中间隔着许许多多箩筐。其实,这些女商贩像先遣队那样,甘心情愿投身到她前面,目的在于保护王后,以免发生意外。

这是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犯的一个大错。中央菜市场的女商贩们都是保王主义者,她们当中有不少人不赞成十月六日的行动。

于是,这些妇女对她讲话了—因为,在这一伙人中,总不会没有善于辞令的演说家。

一个比别的妇女更有胆量的女人把自己看作能够代表大家向王后提出建议的人。

“王后陛下,”这个女人说,“请允许我向您提个建议,不过这可是个该死的建议,换句话说,是个出自内心的建议。”王后的头略微动了一下,这种表示极难察觉,这个女人当然没有发觉。

“您不回答吗?”她说,“没关系!让我替您回答吧,喏,您现在在我们中间,在您的百姓中间,也就是说在您真正的大家庭之中。现在,您应该远离所有那些贻害拖累国王的廷臣,您早该对可怜的巴黎人表示一点爱怜的意思,您在巴黎已经待了二十年,可是,百姓大概只见过您四次。”

“太太,王后生硬地回答道,“您这祥说,是因为您不了解我。我在凡尔赛就爱怜你们,在巴黎也同样爱怜你们。”这算不上多大的承诺。

这时候,另一个演说家接过话头说:

“不错,不错,您在凡尔赛时爱怜我们!七月十四日,您打算围攻这座城市,还想把它炸毁,这难道是爱怜我们吗?您在十月六日那天半夜,借口上特里阿农,其实想逃往边境,难道这也是爱怜我们吗?”

“那就是说,有人造谣,而你们也轻信有这样的事。我看,这就是造成平民百姓倒霉、国王陛下不幸的原因所在。”王后这样说。

真是个可怜的女人!说得更确切些,真是个可怜的王后!出于傲慢,在濒临心碎的时刻,她机智地找到这样一个自以为正确的对策。

在这群妇女中,有一个出生在阿尔萨斯的女人,用德语和王后讲话。

“太太,”王后对她说,“我已经差不多变成法国人了,因而已经忘了我的家乡话!”

这句话很漂亮,不幸的是,并不中听。

中央菜市场的女商贩们本来很可以在离去时由衷地同声欢呼:“王后万岁!”

可是,她们离去时只是微张开嘴,从齿缝中发出几声嘀咕。

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国王和伊丽莎白夫人无疑是为了互相安慰,彼此打气,尽量回忆,看看是否能在百姓身上找到良好的、足以慰藉的东西。王后只找到这么一件事,那就是王太子的一句话,这句话在那一天她已经重复了好几遍,以后的几天里,她还是不住地唠叨。

当中央菜市场的女商贩们闹哄哄地叫嚷着的时候,王子走进套间,跑到他母亲跟前,紧紧地搂着母亲,大声问道:“天哪!妈妈,今天是不是还跟昨天一样?……”

小王子呆在那里,听见母亲提到他,他也像别的孩子一样,看见母亲关心他,感到很得意。他向国王走去,沉思地望着他.

“路易,你想说什么?”国王问道。

“父亲,我想问您一件很重要的事,”王子答道。

“那好吧,您想问什么,说说吧,”国王边说边把他拉过来,夹在他两腿间。

“我想知道,”孩子继续说,“为什么您的人民,他们这样爱戴您,可是一下子又跟您生气,您到底做了什么事,害他们生那么大的气呀?”

“路易!”玉后带着责备的语调低声说。

“让我回答他。”国王说。

伊丽莎白夫人对着孩子微笑。

路易十六把儿子抱在膝上,然后把当时的政治情况用孩子的智力能够接受的语言讲给他听。

“我的孩子,”他对小王子说,“我想让老百姓过得比现在更幸福。我需要钱来支付战争引起的种种花费,我向我的人民要钱,就像我的祖先通常做的那样。我的议会中的行政官员们却反对我这样做,他们说只有我的人民才有权表决通过我是否可以动用这笔钱。我把每个城市中根据出身、财产和才干挑选出来的第一流人物全集中到凡尔赛来—那就是所谓全国三级会议。等他们聚在一起时,他们却向我提出我无法办到的事,对我是这样,对你,我的继任者也同样如此。碰巧又有一些坏人,他们煽动人民,怂恿他们去行凶杀人,最近发生的事,都是他们闹出来的!……我的孩子,我们不应该怨恨百姓!”

听到国王最后一句劝导的话,玛丽一安托瓦内特咬紧嘴唇。她负责王子的教育,显然她绝不会引导孩子忘却承受的凌辱和咒骂。

翌日,巴黎市和国民自卫军派人来请王后陛下出席,看演出,通过国王和王后的露面来表明王室乐于在首都居住。王后表示她十分乐意接受巴黎市民的邀请,可是她需要时间来忘却不久前度过的那些不愉快的日子。民众已把往事搁置脑后,而王后还耿耿于怀,他们感到很吃惊。

当王后听说她的仇人奥尔良公爵已远离巴黎时,她有一阵子感到高兴,可是她并没有为此向拉法埃特表示感谢,因为她认为这是亲王和将军个人之间的纠葛。

她信任拉法埃特,或者装出信任的样子,可是不愿对拉法埃特表示谢意。

她真是一位出身于洛林家族的公主,既傲慢,又爱记仇,她一心想的就是击败敌人,报仇雪恨。

“身为王后是不会淹死的。”英国的昂利埃特公主在一场暴风雨中曾经这样说过,玛丽一安托瓦内特同意她的看法。况且,玛丽一泰莱丝手里抱着孩子,给她的那些忠实的匈牙利人看的时候,不是比她更接近死亡吗?

想起母亲那些可歌可泣的事迹,女儿也不免受到影响。可是这是一个错误,对那些只知道比较而不懂得对形势作出判断的人来说,实在是个可怕的错误!

玛丽一泰莱丝有拥护她的人民大众,而玛丽一安托瓦内特却只有她的反对者。

再说,玛丽一安托瓦内特首先是个女人,唉!如果她的内心较为平静,她也许对形势会作出比较正确的判断;如果夏尔尼爱得她深一些,她也许对百姓的憎恨也会少一些。

这就是在革命暂时处于停顿的那些日子里在杜伊勒里宫中发生的事情。那里,狂热的情绪已经逐渐趋于冷却,那里,也像休战时那样,敌友之间相互认出了各自的面目,以便一旦宣战,立刻投入一场新的更加激烈的战斗,一场新的死亡人数更多的战争。

我们不但己经让读者了解了社会表面的一些现象,而且也让读者看到在暗中策划的种种阴谋。因此这场搏斗越来越有可能发生,这场战争也越来越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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