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埃特和热罗姆!”她想道,“玛丽埃特,一个那么丑的丫头!当然啦!他们都该感到难为情。”
玛丽埃特虽然丑得厉害,年纪已经三十六岁,但她继承了好几块地。她服侍德·瓦特维尔夫人已有十七年,夫人很赏识她,因为她虔诚,为人正直,在家里资格也老。她肯定把工资和外快节省下来,存放出去。按每年大概十个路易计算,利上滚利,加上遗产,她差不多有一万五千法郎了。在热罗姆眼里,一万五千法郎就改变了视觉原理:他发现玛丽埃特身材苗条,一场好厉害的天花在这张平板干瘪的脸上留下的麻点和疤痕,他再也看不见了;对他来说,歪歪斜斜的嘴巴也是正的,自从萨瓦龙律师雇用他,使他和吕蒲公馆接近以来,他便正正经经向这位和女主人一样死板、一样假正经的虔诚女仆发动攻势,而她象所有难看的老处女一样,要求反而比美人还高。半夜亭子里的一幕对明眼人是容易解释清楚的,但对罗萨莉来说,就很不好理解了。不过,她却受到了一次最危险不过的教育,这就是有了一个坏榜样。母亲对女儿严格管教,十七年来一直把她置于自己的卵翼之下,可是在一个小时之内,一个女仆有时只用一句话,常常是一个动作,就把这漫长而艰苦的工程破坏殆尽!罗萨莉重新睡下,盘算着她能从这次发现里得到什么好处。第二天清早,罗萨莉由玛丽埃特陪着(男爵夫人有点不舒服)去望弥撒,她挽起女仆的胳膊,使这个弗朗什·孔泰女人好不吃惊。
“玛丽埃特,”她对女仆说,“热罗姆的东家信任他吗?”
“我不知道,小姐。”
“别在我面前装蒜了。”罗萨莉语气生硬地反驳,“昨天半夜,在亭子里,你都让他拥抱了。难怪你那么赞成我母亲装饰亭子的计划。”
罗萨莉感觉到玛丽埃特胳膊的颤动,知道她在发抖。
“我对你没有恶意,”罗萨莉继续说,“你放心好了,我对母亲一字不提,你想见热罗姆多少次都可以。”
“不过,小姐,那是诚心诚意的,”玛丽埃特回答说,“热罗姆除了想娶我以外没有别的念头……”
“那你们干吗要在夜里幽会呢?”
玛丽埃特吓呆了,无话可答。
“你听着,玛丽埃特,我也是,我也在恋爱!我暗中在单相思。说到底,我是父母亲唯一的孩子,所以,你对我比对世界上任何人更可以寄予希望……”
“那当然,小姐,你永远可以相信我们。”玛丽埃特大声说道,她没有料到问题这样解决,好不高兴。
“首先,要不声张都不声张。”罗萨莉说道,“我不愿意嫁给德·苏拉先生,但是我无论如何要一样东西,你们要我保护,这是代价。”
“什么呀?”玛丽埃特问道。
“我要看看萨瓦龙先生叫热罗姆投寄的信件。”
“这干吗用啊?”玛丽埃特问道,她害怕了。
“噢!就是看看嘛!事后你再投到邮局好了。这不过把信稍微耽搁一下罢了。”
这时,罗萨莉和玛丽埃特走进教堂,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没有去念弥撒常规经。
“我的天!这件事里究竟有多少罪孽呀?”玛丽埃特想道。
罗萨莉读了那篇短篇小说后,灵魂、头脑和心都受到了震动,她终于从小说里看出来,这是为她的情敌写的故事。她象孩子一样,对一件事情想呀想的,到头来竟想到,《东部评论》杂志定会寄给阿尔贝的心上人的。
“噢!”她跪着,把头埋在手里,做出悉心祈祷的姿态,思忖道:“噢!怎样才能促使父亲去查阅一下这份杂志的订户名单呢?”
午饭后,她哄着父亲陪她在花园里散步,把他带到了亭子里。
“亲爱的小爸爸,你相信我们这本《评论》寄往国外吗?”
“它刚办不久……”
“哎!我敢打赌它会寄往国外。”
“不大可能。”
“你去了解了解,查查国外订户的名单。”
两小时以后,德·瓦特维尔先生对女儿说:“我没说错,国外一个订户都还没有。他们希望纳沙泰尔①、伯尔尼和日内瓦能有订户。他们也寄一份去意大利,但这是赠阅,寄给米兰一位太太,寄到她在贝尔吉拉特大湖畔的山庄。”
①瑞士地名。
“她的姓名是……”罗萨莉马上问道。
“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
“父亲,你认识她吗?”
“我当然听说过。她做姑娘时是索德里尼公主,佛罗伦萨人,是一位门第极高的贵妇人,和她丈夫一样有钱,她丈夫是伦巴第地区的大富翁,他们在大湖湖边的别墅是意大利的名胜之一。”
两天后,玛丽埃特把下面这封信交给了罗萨莉。
阿尔贝·萨瓦龙致莱奥波德·阿讷坎:
哎!是的!我亲爱的朋友,你以为我在旅行,其实我在贝桑松。在成功尚无眉目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愿告诉你,现在,成功已露出曙光了。不错,亲爱的莱奥波德,这么多的事业都流产了,我耗尽了心血,白费了努力,挫伤了勇气,在这之后,我想步你的后尘:走人人走过的老路,这条大路最漫长,也最可靠。在你公证人的交椅上,我看到你是如何青云直上!但是你别以为我的内心生活有什么变化,我内心的秘密,世界上只有你知道,而且还在她规定的限度以内。朋友,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在巴黎时厌烦得要命。我对第一项事业寄予了全部希望,一切全靠我的努力,可是由于两个合伙人卑鄙无耻,串通一气骗我,抢我,结果我一无所获。如此结局,白费了我三年大好光阴,其中一年全耗在打官司上,我于是干脆放弃了发财致富的打算。如果我二十岁时没有被迫学习法律,也许结果还要糟!我想当一个政治家,仅仅是为了有朝一日,以阿尔贝·萨瓦龙·德·萨瓦吕斯伯爵的官爵,出现在颁布贵族院议员的敕令里,虽然我既不是合法子女,也没有得到承认,但我却要使一个正在比利时湮没的贵族姓氏,在法兰西重新复活!
“啊!我早就料到他是贵族啦!”罗萨莉叫出了声,信也掉下来。
你知道我曾经怎样认认真真地读书,怎样当过默默无闻,但却是忠心而有用的记者,怎样给一八二九年上还对我很关心的那位政治家当过出色的秘书。正当我开始出名,要以行政法院审查官的资格,如同一个不可缺少的齿轮,进入政治机器的时候,七月革命使我前功尽弃,一切都化为乌有。我犯的错误是忠于失败者,他们下了台,我还为他们战斗。唉!为什么我那时才三十三岁呢?我怎么没有求你替我弄个候选资格呢?我的忠心耿耿,我的种种危险,都是瞒着你的。有什么办法呢?我那时有信仰嘛!我们俩的观点本是不一致的。十个月以前,你看见我快快活活、兴头十足地撰写政论文章,其实我已灰心失望:我已经三十七岁,全部家私只有二千法郎,默默无闻,刚刚在一件崇高的事业上遭到失败,那张适应未来的需要却不合当前潮流的日报失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明明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我忧郁、伤心,我到那撇开我的巴黎的冷僻角落,审度着我一次次受到挫折的雄心壮志,但我并不死心。唉!我写过多少封气愤不平的信,寄给她——我的第二良心,那另一个我!有时候,我想:“我干吗要给自己的一生制订这样庞大的计划呢?干吗什么都想要?干吗不找个近乎机械性的事情做做,等待幸福来临呢?”
于是我看中一个够我糊口的小差使。我正要去领导一家报纸(经理是个没什么见识的、野心勃勃的财迷),忽然我害怕了。
“她会要一个如此降低身分的情人作丈夫吗?”我想道。
这么一考虑,我又变成了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噢!
亲爱的莱奥波德,人在苦闷彷徨时心老得真厉害!笼子里的老鹰,关起来的狮子,该有多痛苦?……它们的痛苦就是拿破仑所受过的痛苦,倒不是在圣赫勒拿岛①,而是八月十日,他在杜伊勒里宫的滨河大道上,看到路易十六根本无力抵抗②时所感到的痛苦,而他自己则能够制止叛乱,后来他在葡月,在同一个地方,就制止了叛乱③!哎!
①南大西洋上的英属小岛,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失败后被囚禁于此。
②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的起义民众攻进国王居住的杜伊勒里官,议会宣布废黜路易十六。
③葡月指法兰西共和历第一月,相当于公历九月下旬到十月下旬。此处指一七九五年十月,拿破仑镇压了保王党的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