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雅纳毫不气馁,又重新把寓所和她本人打扮了一番。

镜子已经告诉过她,罗昂先生只要多少听别人提起过她,就一定会来的。

七点钟打响了,客厅的炉火燃烧得正旺,突然,一辆四轮马车顺着圣·克洛德街的坡道下来了。

雅纳还没来得及奔到窗口去,甚至连担心也来不及了。

从四轮马车上走下来一位穿着宽大大礼服的人;接着,在那人走进后,公审的大门关上了马车驶进毗邻的一条小街,等着主人。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拉莫特夫人的心狂跳着,旁人大概都能听得见它的跳声了。

但是,雅纳为自己那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不安害臊了,她使自己镇定下来,尽量平心静气地把一件刺绣放在桌子上,在羽管键琴上放上一张新的曲谱,在壁炉旁边放上一张报纸。

几秒钟后,克罗蒂尔德太太走来向伯爵夫人通报:

“前天来信的那个人到了。”

“请他进来。”雅纳回答道。

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鞋子的叽嘎声,一个英俊秀美的人穿着天鹅绒和绸缎的服装,昂首挺胸向她起来,在这座小寓所里显得异常高大,这些就是雅纳起身接待时的瞬间的印象。

那人没有自报姓名,使她大为扫兴。

因此,她决定做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女人的主动姿态来。

“我有幸和谁说话?”她带着与其说是受惠者,还不如说是施惠者的那种有礼貌的口吻说。

亲王看着客厅的门,老仆妇已经从那道门走出去了。

“我是罗昂红衣主教。”他答道。

于是拉莫特夫人装出羞涩、谦恭的样子,就象对国王那样,恭恭敬敬地回了一个礼。

接着,她推出一张安乐椅;并且一反通常的礼节,她不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一张大安乐椅上。

红衣主教看见可以随随便便的,也就把帽子顺手放在桌子上,正面注视着雅纳,而她也在看着他。

“是真的吗,小姐?……”他说。

“是夫人。”雅纳打断他的话说。

“对不起……我刚才忘了……是真的吗,夫人?……”

“我丈夫叫拉莫特伯爵,大人。”

“完全正确,完全正确,是国王或是王后的精骑兵吗?”

“是的,大人。”

“您呢,夫人,”他说,“您是瓦卢亚家族的后裔吗?”

“瓦卢亚,是的,大人。”

“伟大的姓氏!”红衣主教叉着两条大腿说,“这是很稀有的姓,已经绝代了。”

雅纳听出红衣主教的口气有些犹疑。

“绝代了?并不,大人,”她说,“我还用着这个姓,而且我还有一个哥哥叫德·瓦卢亚男爵。”

“有人承认吗?”

“不需要被承认,大人;我的哥哥富也罢,穷也罢,他总归是瓦卢亚男爵。”

“夫人,请您多少向我叙述一下这个家族的历史吧,您使我发生了兴趣,我喜好研究纹章。”

雅纳不动声色地、简单扼要地又讲述了一遍读者已经知道的故事。

红衣主教听着,看着。

他并不需要在听讲时勉强装出种种表情来。这有什么用?他根本不相信雅纳的长处和美德;他只是看到她很美,又很穷;他用眼睛看着,这就足够了。

雅纳看出了这一切,猜到了她未来的保护人的邪恶的念头。

“这么说,”罗昂先生无动于衷地说,“您是真的非常不幸喽?”

“我并不怨天尤人,大人。”

“说真的,别人在我面前大大地夸大了您的处境的艰难。”

他向周围环视了一圈,说:

“这个住所很舒适,布置得也很舒服。”

“对一个女工来说,也许是不错了,大人。”雅纳生硬地回答道,焦急地想尽早转入正题。

红衣主教悸动了一下。

“什么!”他说,“您把这套家具看成是女工用的?”

“我不认为,大人,”她说,“您能把这叫作亲王夫人用的家具。”

“而您是亲王夫人喽。”他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揶揄的口气,这只有非常有教养的人或出身名门的子弟才具有这个特长,在他们的语言里掺杂进这样的口气而并不是显得十分唐突无礼。

“我的姓氏是瓦卢亚,大人,就如您姓罗昂一样,我知道的就这些。”她说。

这些话由一个被激怒的不幸的人说出来,由一个被人轻视的女人说出来,口气既柔和又威严;这些话说得那么和谐悦耳,又那么不卑不亢,使亲王听了自尊心不会受到伤害,普通人听了亦很受感动。

“夫人,”他说,“我刚才忘了,我要说的第一句话应该是表示歉意。昨天,我给您写条子说,我当天要来的,可是,我在凡尔赛有事,要接待绪夫朗先生,来拜访您是很愉快的,但我不得不放弃了。”

“大人今天还想着我,还是使我感到不胜荣幸;我的丈夫,拉莫特伯爵先生对这趟因贫困而不得不去应付的差使将会十分遗憾,因为这个差使使他没能分享到阁下光临舍下的荣誉。”

“丈夫,”这个字眼引起了红衣主教的注意。

“您一个人生活吗,夫人?”他问。

“绝对是一个人,大人。”

“这对一位年轻而漂亮的夫人来说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这对因贫穷而与世隔绝的夫人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啦,除非她生活在境遇肯定会有所变化的其他社会里,大人。”

红衣主教一声不吭了。过了一会儿,又说:

“似乎家谱研究者并不否认您的家族史,是吗?”

“这对我又有什么用?”雅纳不屑地说着,同时用手优美地把挂在鬓角上的扑了粉的一个个发卷向上微微掠了一下。

红衣主教把他坐的安乐椅向壁炉移近了一点儿,仿佛是为了让他那双脚够得上炉火似的。

“夫人,”他说,“我很想知道,并且我早就想知道,我对您能有什么帮助呢?”

“什么忙也帮不了,大人。”

“怎么,什么忙也帮不了?”

“阁下已经让我受宠若惊了,这点是肯定无疑的了。”

“我们还是说得坦率些吧。”

“我不会变得比我现在更坦率的了,大人。”

“刚才您还诉苦了呢。”红衣主教说。他向四周环视了一下,仿佛要提醒雅纳接下去说她刚才说过的关于女工的家具的那段话。

“不错,是的,我刚才诉苦了。”

“那好!这又如何解释,夫人?”

“那又怎样!大人,我看出来了,阁下想给我一些施舍,是吗?”

“啊,夫人!……”

“就这么一回事。施舍,我曾接受过,现在,我不再接受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大人,一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含垢忍辱得够了,现在,我已经不可能再忍受下去了。”

“夫人,您用词不当。不幸并不是丢脸的事……”

“甚至有我这样的姓氏也不丢人吗!喂,您,罗昂先生假如您处在我的境地,您会去乞讨吗?”

“我不是在说我嘛。”红衣主教说,口气虽有些尴尬,但并不失身份。

“大人,我只知道两种乞讨的方式:或是乘着四轮马车,或是在教堂的门口;也就是说,或是穿戴豪华;或是衣着褴褛。那好吧!刚才,我没料到会荣幸地接待您,我以为自己已经被遗忘了。”

“啊!您难道知道,是我写信的吗?”红衣主教问。

“难道我没牛肉您惠施给我的信的封印上有您的纹章吗?”

“然而您装得一点儿也不认识我啊。”

“这是因为您没让我有幸听到您的自荐。”

“啊!我喜欢这种骄傲的表现。”红衣主教激动地说道,一面愉快地盯着雅纳左右顾盼的眼睛和傲然自负的面容。

“所以我刚才说了,”她又接着说,“在看见您之前,我已经下定决心把盖着我的贫困、饮食我裸露的姓氏的遮羞布扔掉,干脆象信基督教的女乞丐那样,衣着褴褛地去乞讨路人发慈悲扔下的、而不是因傲慢扔下的面包。”

“我想,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吧,夫人?”

雅纳不作回答。

“哪怕现在在抵押着也罢,您总有一片土地吧:还有祖传的首饰吧,譬如这个。”

他指了指一个首饰盒子,少妇白皙纤细的手指正在这个盒子上摆弄着。

“指这个吗?”她说。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盒子,我敢担保。可以让我看看吗?”

说着,他抓起了盒子。

“啊!一幅肖像!”

他顿时吃惊地抖索了一下。

“您认识肖像上的人吗?”雅纳问。

“这是玛丽·戴莱丝的肖像吧。”

“玛丽·戴莱丝的?”

“是的,奥地利的皇后。”

“说真的,”雅纳大声说,“您真这样认为吗,大人?”

红衣主教更仔细地看着这个盒子。

“您从哪儿拿到这个盒子的?”他问。

“是昨天来的那位夫人的。”

“来到您的家?”

“到我的家。”

“是一位夫人的?”

说着,红衣主教又一次认真地察看这只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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