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同时,好几辆马车在铺着松软的积雪的石板上沉闷的滚动声,通知了元帅,他的宾客到了;不一会儿,多亏管家安排有方,主宾共九位,围着餐厅的椭圆形餐桌坐了下来。九个仆人,象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在地毯上倏来忽去,穿梭在主人和宾客之间,敏捷而不显得匆忙,殷勤而不让人生厌。他们从不擦着就餐者的胳膊,也从不碰撞他们坐的安乐椅。安乐椅上铺着厚厚实实的兽皮,坐在上面的人,连腿弯都埋在里面了。
除了这些,还有壁炉里散发出来的暖烘烘的热气,好几种兽肉的香味,多种葡萄酒的芬芳,以及在上了第一道汤以后开始交谈的低语声,元帅的宾客们沉湎其中的就是这样的气氛。
餐厅外寂静无声,百叶窗上都嵌着隔音板;餐厅内,除了主宾间的交谈声外,也听不见更换盘碟时发出的碰撞声,听不见银器从餐具橱里移到餐桌上的叮当声,管家甚至不用低语,而是用眼神在发号施令。
因而,十分钟之后,宾客们在这间餐厅里十分自在,一点觉察不到有旁人的存在;事实也是这样,能如此保持安静的仆役,能如此俯首帖耳的奴隶大概也只能是聋子了。
整个用汤时间,餐桌上寂静无声。还是黎塞留先生首先打破了这肃然的气氛,他向右首的邻座说:
“伯爵先生不喝酒吗?”
被询问的人是一个三十八岁的男子,长着金黄色的头发,身材矮小,双肩耸起;他那浅蓝色的眼睛,总是那么忧郁,但有时却显得炯炯有神;在他那宽广慈祥的额头上,贵族的特征表露得明白无遗。
“我只喝清水,元帅。”他回答说。
“在国王路易十五的府邸上是例外吧,”公爵说,“我有幸在那儿和伯爵先生共餐,那一次,伯爵先生总算喝酒了。”
“您让我勾起了一个美好的回忆,元帅先生;是啊,那是在一七七一年,喝的是皇帝陛下御用的托盖葡萄酒。”
“现在我的管家有幸给您斟在杯里的,正是同样的托盖酒,伯爵先生。”黎塞留欠身回答道。
阿加伯爵把酒杯举到齐眼处,借着烛光仔细端详着。杯里的酒象流动的红宝石在熠熠闪光。
“真的,”他说,“元帅先生,谢谢。”
伯爵说“谢谢”这两个字时,语气是那么高贵优雅,使在座的人激动异常,他们一下子同时站起来,大声叫道:
“陛下万岁!”
“是啊,”阿加伯爵回答说,“法兰西国王陛下万岁!拉佩罗斯先生,您同意我的意见吗?”
“伯爵先生,”船长回答道,语气既谦和又饱含着尊敬,如同已惯于向帝王说话的人那样,“一小时前,我刚离开国王,国王对我恩德无量,‘国王万岁’谁也不会比我叫得更加响亮。只是,在一小时后,我将出海尽职,国王交给我指挥的两艘运输舰在等着我;一旦离开这里,我请求您允许我高呼另一位国王万岁,假如我不是已经有了一位这样英明的主上的话,我很想为他效劳的。”
说完,拉佩罗斯先生举起酒杯,谦恭地向阿加伯爵敬酒。
“祝您健康的这杯酒,先生,”坐元帅左首的迪巴里夫人说,“我们也都有此意,但应由我们这里年纪最大的老前辈来敬,正如在最高法院里惯说的那样。”
“塔韦尔奈,这句话是对您说的,还是对我说的呢?”元帅看着他的老朋友笑着说。
“我不这样想。”坐在黎塞留元帅对面的另一个人说。
“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您不这样想吗?”阿加伯爵上浮锐利地看着对话者说。
“伯爵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欠欠身说,“我不认为黎塞留先生是我们之中年纪最大的。”
“哦!这不是很好么,”元帅说,“似乎老寿星该是你了,塔韦尔奈。”
“算了吧,我比你小八岁。我是一七〇四年出生的。”老贵族抢着说。
“真不老实!”元帅说,“他把我八十八岁的年龄透露出来了。”
“真是的!公爵先生,您有八十八岁了吗。”孔多尔赛先生说。
“哦!老天爷!这个算术太容易做啦,因此,这是不配让象您这样一位高明的代数学家去做的,侯爵。我是属于上一世纪的人,正如人们说的,是属于那个伟大的世纪的人,我出生于一六九六年,这才叫老呢!”
“不可能。”洛内说。
“哦,巴士底狱典狱长先生,假如令尊还健在,他可不会说不可能,我在一七一四年还寄食在他的府上呢。”
“我定碳,”法弗拉斯先生说,“这里的老寿星是现在阿加伯爵先生在他自己杯子里斟的这瓶葡萄酒。”
“一瓶一百二十年的托盖酒;您说得对,法弗拉斯先生,”伯爵接着说,“把祝国王健康的这个荣誉给了这瓶托盖酒吧。”
“等一等,先生们,”卡格里奥斯特罗说着,把头在餐桌上扬了起来;他的脑袋很宽大,闪烁着智慧和坚毅的光芒,“我抗议。”
“您是根据这瓶托盖酒的长子继承权提抗议的吗?”大家一致齐声反问道。
“当然,”伯爵镇静地说,“因为是我本人为这瓶酒打封印的。”
“您?”
“是的,我。这事发生在一六六四年,也就是蒙特居居里①战胜土耳其人的那一天。”
这句话引起了哄堂大笑,而卡格里奥斯特罗却讲得极其严肃认真。
“这么说来,先生,”迪巴里夫人说,“您成了一件已有一百二十年历史的老古董了,因为我得再加您十岁,否则您是不可能把这些美酒灌进大酒瓶里去的。”
“我做这件事的时候还不止十岁呢,夫人。因为在那以后的第三天,我荣幸地被奥地利皇帝陛下派去向蒙特居居里道喜,他在圣·戈塔尔②的胜利,为在埃斯克拉福尼③的爱斯皮克日报仇雪耻,正是在一五三六年的那一天,异教徒狠狠打击了帝国的战士们,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的战友。”
“嗨!”阿加伯爵说,口气和卡格里奥斯特罗一样的冷峻,“那么在那时候,先生至少也不会小于十岁吧,既然先生本人也参与了这场有历史意义的战斗。”
“一次可怕的失败!伯爵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欠身回答道。
“但是没有克勒西那场战斗④失败得惨重。”孔多尔赛微笑着说。
“这倒是真的,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微笑着说,“克勒西的那场失败之所以可怕,不仅在于一支军队的失利,而是在于法国被打败了。但同时,我们也得要说,这场失败,对英国来说,胜得也不光彩。爱德华国王⑤拥有大炮,而这件事,菲利普·德·瓦罗亚⑥一无所知;或者说,虽然我事先已告诉过他,我亲眼看见爱德华从威尼斯人买了四门大炮,可是他却不愿意相信。”
“啊!啊!”迪巴里夫人说,“啊!您认识菲利普·德·瓦罗亚?”
“夫人,有五名贵族护送着他离开战场,我有幸是其中的一名。”卡格里奥斯特罗回答说,“我和可怜的波希米亚老国王一起来到法国,他是个瞎子,在别人告诉他一切都完了的当儿,他叫人把自己杀了。”
“哦!我的老天!”拉佩罗斯说,“先生,您虽然参加了克勒西战役,但没参加亚克兴战役⑦,您不会想到,我是多么遗憾哪。”
“那又是为什么,先生?”
“哦!因为那样的话,您就能向我提供一些航海方面的详细情况了,普路塔克⑧虽然叙述得娓娓动听,但我对详细过程总是很模糊的。”
“哪些细节,先生?假如我对您有些用处的话,我将是非常高兴的。”
“那么您当时在那儿吗?”
“不在那儿,先生,那时我正在埃及。我被克娄巴特拉王后⑨派去重新组织亚历山大图书馆;因为我个人非常熟悉古代最优秀的作者,因此做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合适。”
“那么您看见过克娄巴特拉王后喽,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迪巴里伯爵夫人大声问道。
“正如我现在看见您一样,夫人。”
“她象大家说的那么漂亮吗?”
“伯爵夫人,您也知道,美是相对的,克娄巴特拉在埃及是个妩媚动人的王后,在巴黎,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还过得去的女工而已。”
“别说女工的坏话,伯爵先生。”
“愿上帝保佑。”
“这么说,克娄巴特拉长得……”
“又小又单薄。人很机灵、活泼,长着一对大大的杏仁般的眼睛,一只希腊人的鼻子,珍珠般洁白的牙齿,一只手就象您的手一样,夫人;一只真正能掌握权杖的手哪。看,这颗钻石就是她给我的,而她又是从她的哥哥托勒密⑩那儿得到的;她把它戴在大拇指上。”
“大拇指上!”迪巴里夫人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