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生我们向读者叙述的这段故事的时代里,从巴黎城的这一部分到那一部分去,只有五座桥可以通过,有的是石桥,有的是木桥;而且这五座桥都是通到旧城①的,他们是默尼埃桥、货币兑换桥、圣母桥、小桥和圣米歇尔桥。

在其他需要过河的地方设有渡船,勉强代替桥梁。

这五座桥上盖满房子,今天佛罗伦萨的维奇奥桥还是这样。

这五座桥各有各的一段历史,目前我们专门谈一谈圣米歇尔桥。

圣米歇尔桥是一三七三年用石头造的;虽然看上去很坚固,但是一四〇八年一月三十一日在塞纳河的一次泛滥中有一部分给冲垮了;一四一六年,用木头重建;但是在一五四七年十二月十六日夜间,又给大水冲垮;一五五〇年前后,也就是我们谈到的这个时期的二十二年前,又用木头重建;尽管已经需要修理,大家却认为它还相当坚固。

沿桥的房子有一排面对着一座小岛,过去曾经在这座岛上烧过圣殿骑士团②的骑士,今天在上面修建了新桥的土堤。在这排房子中间,可以看到一幢木板房子,大屋顶就象一只巨大眼睛的眼睑似的,低低地压在屋子上面。在底层的一扇窗子和一扇关得很严的门的上边,二楼上唯一的一扇窗子开着,透出一道淡红色的灯光,灯光把行人的目光吸引到低矮、宽阔、漆成蓝色、有富丽堂皇的描金线脚的门面上。底层和二楼中间,有一道中楣似的装饰,上面画着一群姿势一个比一个怪诞的魔鬼;中楣与二楼窗子之间,还有很宽的一长条招牌,跟门面一样,漆成蓝色,上而写着:

“王太后陛下的化妆品师,佛罗伦萨人勒内。”

这家铺子的门,正象我们说过的那样,闩得很紧,不过,对防止夜盗来说,比门闩更有用的是房客的名声。他的名声是如此可怕,以致来往行人在过桥的时候,几乎总是要远远避开,紧贴着另外一排房子走过去,好象是他们害怕化妆品的气味会透过墙壁传到他们身上似的。

——

①塞纳河横贯巴黎市区,在塞纳河中有一岛叫斯德岛,是巴黎的旧城。

②圣殿骑士力:1118年创立的天主教武装修会。十字军东征中发财致富,成了教皇和许多王侯的银行家。法国国王美男子菲利普(1268-1314)想夺取他们的财产,摧毁他们的权利,曾逮捕该团首领,并烧死圣殿骑士团成员。

——

更有甚者,左右两边的邻居毫无疑问怕被这个邻居关系连累,自从勒内师傅搬到圣米歇尔桥上以后,这些邻居一个接着一个都扔下房子搬走了,因此跟勒内的房子毗邻的两幢房子一直没有人住,门窗紧闭。不过,这两幢空房子尽管冷冷清清,被人抛弃了,但是有些夜行的人看见过从关着的外板窗缝里透出一些灯光,而且还咬定说他们听见一些象呻吟一样的声音,这说明这两幢房子经常有人进出;只不过这些人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还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因此跟这两幢没有人住的房子毗邻的两幢房子的房客们,时不时思忖,他们是不是也应该谨慎从事,学他们邻人们的样,赶快搬走。

毫无疑问,勒内师傅全靠了他公开获得的这种在人们心中引起恐怖的特权,才可以在过了规定时间以后还点着灯。他既是王太后陛下的同乡,又是她的化妆品师,和王太后有这样双重的亲近关系,所以巡逻的和查夜的都不敢找他的麻烦。

我们估计读者坚信十八世纪哲学,不会再相信巫术和巫师,因此我们打算请读者跟我们一块儿走进这幢房子,在那个充满迷信的时代里,它在它周围散布了一片如此强烈的恐怖气氛。

底层铺子从晚上八点钟起变得阴暗,没有人了,门关上以后,有时候要到第二天白天很晚很晚才打开。铺子里每天出售的是这位高明的化学家配制的香水、香脂和各种化妆品。有两个学徒帮着他做零售买卖,不过他们不住在这幢房子里,他们睡在卡朗德尔街。晚上他们在铺子关门前一会儿出去。早上他们在门外蹓跶,等着开门。

这间底层的铺子,因此正象我们说的,阴暗,没有人。

这个铺子开间很宽,进深很大,有两扇门,每扇门都对着一座楼梯。一座楼梯钻到墙身里面,这是侧梯;另一座在外面,从今天叫做奥古斯坦沿河街的那条街和今天叫做奥尔费佛沿河街的那片河岸就能看见。

两座楼梯都通到二楼的屋子。

这间屋子跟底层的屋子同样大小,仅仅是和桥平行地挂着一张大帘子,把屋子隔成两个小间。外间深处开着一扇门,通外面的楼梯;里间侧面开着通秘密楼梯的门;不过,这扇门看不见,用一口很高的雕花衣橱挡住,衣橱用扣钉钩住门,推动衣橱,门就开了。只有卡特琳一个人和勒内知道这扇门的秘密,她就是从这扇门上下楼。衣橱里开了几个洞,卡特琳把耳朵或者眼睛贴着橱,就能听见和看见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里间两个侧面还有两扇完全没有掩饰的门。一扇通到一个小房间,这个小房间光线是从房顶射下来的,里面的全部摆设只是一口大炉子,一些曲颈甑、蒸馏器和坩埚,这儿是炼金术师的实验室。另一扇通到一间小室,它比这套房间的其余部分都古怪,因为里面一点光线也没有,而且既没有挂毯,也没有家具,仅仅只有一个石头祭坛似的东西。

地面是一块从中心向四面倾斜的石板,四面墙脚有一连小沟,通到一个漏斗,从漏斗往下可以看见黑沉沉的塞纳河水在流动。钉在墙上的钉子上挂着几件形状古怪的工具,有的尖锐,有的锋利,尖的象针尖那么尖,锋利的象刮脸刀那么锋利;有的亮得象镜子,有的相反,是暗灰色或者深蓝色。

在一个角落里有两只黑母鸡,它们的脚拴在一起,正在乱扑腾。这里是占卜的圣地。

让我们回到中间的屋子,也就是分成里外两间的那间屋子。

上门求教的普通人就让进到这里;这里有几只埃及白白鹮,用涂金的裹尸布包着的木乃伊,一只朝天花板张着嘴的鳄鱼,几个没有眼睛、牙齿摇晃的死人头骨,最后还有几本给老鼠恭恭敬敬啃过、满是灰尘的旧书。上这儿来的人眼前是一片乱七八糟的混乱景象,看了会产生各种情绪而无法合理地去思考。帘子后面是一些细颈小玻璃瓶、特殊的小匣子、外形可怕的双耳尖底瓮;两盏完全一样的小银灯照着这一切,这两盏灯看上去就象是从佛罗伦萨的诺维拉圣玛利亚主教大堂或者是天主之仆教堂偷来的。灯里点的是一种气味芳香的油,每盏灯用三根发黑的细链子高高地吊在阴暗的拱顶上,投下昏黄的光芒。

勒内独自一个人,抄着手,在中间屋子的里问里一边摇晃着头,一边大步地走来走去。在经过一番长时间的痛苦的思索以后,他停在一只沙漏前面。

“啊!啊!”他说,“我忘记了把它翻转,也许沙子已经完全漏下去了。”

他于是望着从一大片乌云里非常困难地挣扎出来的月亮,这片乌云看上去就象是压在圣母院的钟楼的尖顶上。

“九点钟,”他说。”如果她来的话,她会象往常一样,在一个钟头或者一个半钟头之后来;总之还有时间。”

正在这时,从桥上传来响声,勒内把耳朵贴在一根长管子的口子上,管子的另一头伸向街上,外形是一条吞婴蛇的头。

“不,”他说,“这不是她,也不是她们。这是男人们的脚步声;他们在我的门前停下;他们是上这儿来的。”

在这同时响起了三下清脆的敲门声。

勒内急忙下搂,不过他只是把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开门。

又是三下清脆的敲门声。

“谁敲门?”勒内师傅问。

“非得说出我们的名字吗?”一个声音问。

“谁都得说,”勒内回答。

“既然如此,我叫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伯爵,”刚才说话的那个声音说。

“我是,我叫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另一个声音第一次开口。

“等等,等等,先生们,我听候二位的吩咐。”

勒内拨开插销,抬起门闩,给两个年轻人打开门,然后仅仅用钥匙把门锁上,就领他们登上外楼梯,走进了里间。

拉莫尔走进来,手在披风里面划了个十字;他脸色苍白,手哆嗦着,他没法克服这个弱点。

柯柯纳一件一件地瞧着每一样东西,他在仔细观察中,发现了那间小室的门,想把它打开。

“请原谅,我的绅士,”勒内口气严肃地说,同时把一只手按在柯柯纳的手上,“客人们赏脸走进这儿,只可以享用这一部分房间。”

“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柯柯纳回答,“而且,我觉着我需要坐下来了。”

他蓦地坐在一张椅子上。

片刻之间寂静无声;勒内师傅等着两个年轻人中的这个或者那个说明来意。这时候,可以听见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的柯柯纳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勒内师傅,”他最后说,“您是一个能干的人,请您告诉我,我会不会因为负伤落下残疾,也就是说会不会一直这么气短,它使我骑不成马,打不成杖,吃不成猪肉蛋卷。”

勒内把耳朵挨近柯柯纳的胸脯,仔细听了听肺部的话动。

“不会,伯爵先生,”他说,“您会好的……”

“真的吗?”

“我可以向您保证。”

“您真叫我高兴。”

又是一阵沉默。

“您是不是还想知道别的事,伯爵先生?”

“对,”柯柯纳说,“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了?”

“您是爱上了,”勒内说。

“您怎么知道的?”

“因为您提出这个问题。”

“见鬼!我相信您说对了,不过,爱上了谁?”

“爱上了现在也随口说了您刚才说的‘见鬼’这句咒骂话的女人。”

“老实说,”柯柯纳愣住了,说,“勒内师傅,您是一个能干的人。该您啦,拉莫尔。”

拉莫尔脸涨得通红,十分为难。

“啊!真见鬼!”柯柯纳说,“快说啊!”

“请说吧,”佛罗伦萨人说。

“我,勒内先生,”拉莫尔结结巴巴地说,声音渐渐变得坚定了。“我不想问您我是不是爱上了,因为我知道我是爱上了,而且我也并不隐瞒;不过,请您告诉我,我会不会被爱上,因为所有那些起初使我抱希望的理由现在确实都转过来对我不利了。”

“您也许没有做应该做的事。”

“除了用尊敬和忠诚来向自己心头上的夫人证明她真的而且深深地被爱上了以外,还应该怎么办呢?”

“您知道,”勒内说,“这些表示有时候是毫无意义的。”

“那么只好绝望了吗?”

“不,应该求助科学。在人类的天性中有些反感是可以克服的,有些好感是可以强迫产生的。铁不是磁石;但是把它磁化以后,它也可以吸铁。”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拉莫尔低声说,“不过我讨厌所有那些咒语。”

“啊!如果您讨厌,”勒内说,“那就不应该来。”

“得了,得了,”柯柯纳说,“您是要耍孩子脾气吗?勒内先生,您能让我见见魔鬼吗?”

“不行,伯爵先生。”

“真遗憾,我有两句话要对他说,这也许能够给拉莫尔打打气。”

“那好吧!”拉莫尔说,“摊开说吧,有人对我说有种捏得跟心爱的对象一模一样的蜡像。这是一个法子吗?”

“一个肯定有效的法子。”

“用这个办法对心爱的那个人的生命和健康不会有任何影响吗?”

“不会有。”

“那我们试试吧。”

“您要我先来吗?”柯柯纳问。

“不,”拉莫尔说,“既然我已经开始了,就让我干到底吧。”

“您真的热烈地、迫切地希望知道该怎么办吗,德·拉莫尔先生?”佛罗伦萨人问。

“啊!”拉莫尔大声喊道,“我非常希望,勒内师傅。”

在这同时有人轻轻地敲临街的门,声音轻得只有勒内师傅一个人听见,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在等着的缘故。

他一边向拉莫尔提出几个不重要的问题,一边态度很自然地把耳朵贴近管子,他听到几声谈话声以后,好象打定了主意。

“现在把您的希望概括地谈一下吧,”他说,“请呼唤您心爱的那个女人。”

拉莫尔仿佛对神说话似的跪了下来,勒内走进外间,悄悄地顺着外楼梯下去。过了一会儿,铺子的地板上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拉莫尔重新站起来,看见勒内师傅在他面前;这个佛罗伦萨人手里拿着一个做得很不好的小蜡像,蜡像戴着王冠,穿着披风。

“您还愿意被您那王族的情妇爱上吗?”化妆品师问道。

“是的,哪怕是丧失我的生命,哪怕是丧失了我的灵魂,”拉莫尔回答。

“很好,”佛罗伦萨人说,他用指尖从承壶里能了几滴水,洒在小蜡像的头上,同时嘴里念着几个拉了字。

拉莫尔哆嗦了一下,他明白这是在做一桩渎圣的事。

“您干什么?”他问。

“我给这个小蜡像起教名为玛格丽特。”

“为了什么目的?”

“为了产生好感。”

拉莫尔张开嘴想阻止他再继续千下去,但是柯柯纳的嘲笑的眼光拦住了他。

勒内看到了他的反应,等了一下。

“这需要满怀诚意,”他说。

“干下去吧,”拉莫尔回答。

勒内在一个红小纸旗上画了几个神秘的符号,穿进一根钢针,然后,用这根钢针扎进蜡像的心窝。

真奇怪!伤口出现了一小滴血,接着他点燃了纸旗。

钢针热了以后,把针周围的蜡融化了,并且烤干了那一小滴血。

“这样一来,”勒内说,“由于好感的力量,您的爱情将会刺中并且燃烧您心爱的女人的心。”

柯柯纳不信鬼神,他在偷偷地笑,悄声说玩笑话。但是拉莫尔既多情而又迷信,他觉得从头发根上冒出一粒粒冷汗珠子。

“现在,”勒内说,“把您嘴唇贴着蜡像的嘴唇,说:

“‘玛格丽特,我爱你;来吧,玛格丽特。’”

拉莫尔照着做了。

这时候,从另一间传来开门的声音,还有轻轻走过来的脚步声。柯柯纳既好奇而又多疑,他拔出匕首,担心如果他去撩开帘子,勒内会跟他打算开门时那样阻止他,于是,就用匕首在厚厚的帘子上划了一条口子,他眼睛贴近口子一看,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接着有两个女人的叫声回答。

“怎么回事?”拉莫尔问道,他正准备丢掉蜡像,勒内从他手里接了过去。

“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和玛格丽特夫人在这儿,”柯柯纳回答。

“好吧!不信鬼神的人们!”勒内带着严肃的笑容说,“你们还怀疑感应的力量吗?”

拉莫尔一看见王后,吓得目瞪口呆,柯柯纳认出德·内韦尔夫人以后也感到一阵惊奇。一个心里想是勒内师傅的巫术把玛格丽特的魂灵召来了,另一个看到两个迷人的魂灵进来的那扇门还半开着,很快地就在平凡的、世俗的世界里找到了关于这桩奇迹的解释。

拉莫尔用手划了个十字,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力量大得足以把岩石劈开。柯柯纳有时间向自己提出一些哲理性的问题,并且用我们称之为不信鬼神的那把圣水刷子赶开了魔鬼。他从帘子上划开的那个口子里看见德·内韦尔夫人的惊讶表情和玛格丽特带点挖苦的笑容,认为这是一个关键时刻;他懂得一个人为了自己不敢说出口的事,却可以为朋友说出口,因此他没有朝德·内韦尔夫人走去,而是径直朝玛格丽特走去。他象在市集上做招徕观众的滑稽表演的大阿尔塔克赛斯那样,一只脚跪在地上,大声说起来,因为伤口刚好,还带着嘘嘘声,使得他的声调变得更加有力,他说的是:

“夫人,就在刚才,在我的朋友德·拉莫尔伯爵的请求之下,勒内师傅把您的魂灵召来了;然而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您的魂灵是在一个我爱上了的、而且我向我的朋友谈起过的肉体陪同下出现。纳瓦拉王后陛下的魂灵,请您吩咐您的同伴的肉体到帘子的那边去,好吗?”

玛格丽特开始笑了,她示意昂利埃特到帘子那一边去。

“拉莫尔,我的朋友!”柯柯纳说,“希望你象德摩斯梯尼①、西塞罗②、掌玺大臣德·洛斯皮塔尔先生那样能言善辩;希望你想到,如果你不能说得德·内韦尔夫人的肉体相信我是她最忠诚、最驯服、最可靠的仆人,这将关系到我的生命。”

“不过……”拉莫尔结结巴巴地说。

“照我对你说的做;您呢,勒内师傅,留心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勒内听从了柯柯纳的吩咐。

“见鬼!先生,”玛格丽特说,“您是一个挺风趣的人。我听您说;好吧,您要对我说什么?”

“我要对您说,夫人,我的朋友的魂灵——因为这是一个魂灵,证据就是它连最简单的话都不会说,因此,我要对您说,这个魂灵要求我利用肉体具有的能够说得明白易懂的能力对您说:美丽的魂灵啊,象这样脱离躯壳的绅士在您眼睛的严厉注视下完全失掉了他的肉体和气息。如果您是您本人,我宁可请勒内师傅把我投进硫磺坑里,也不愿意向亨利二世国王的女儿、查理九世国王的妹妹、纳瓦拉国王的妻子说这样的话。但是魂灵完全摆脱了尘世的自尊心,它们在有人爱上它们时并不感到气恼。因此,您请求您的肉体,夫人,爱一下这个可怜的拉莫尔的魂灵吧;这个魂灵陷在从来不曾有过的苦痛之中;这个魂灵先是受到友谊的迫害,友谊曾经三次把刀剌进他的肚子有好几寸深;这个魂灵被您那双眼睛里的火焰所燃烧,那火焰比地狱里所有的火焰还要厉害一千倍。因此请您怜悯这个可怜的魂灵吧,请您稍微爱一下这个可怜的拉莫尔吧。如果您不再有说话的能力,那就请您点点头,微笑一下吧。我朋友的魂灵十分聪明,他什么都会懂的。作个表示吧,见鬼!要不然,我就一剑把勒内刺个对穿,好让他运用他对魂灵所具有的威力,来强迫他已经如此及时地召来的您的魂灵,去做一些对一个象您给我的印象是那样正直的魂灵不相称的事。”

柯柯纳就象下到阴曹地府的伊尼斯③那样,在王后面前摆出傲然的姿态。玛格丽特听到他那番话的结尾部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一个王族的魂灵来说沉默是适宜的,她一边保持沉默,一边把手伸给柯柯纳。

——

①德摩斯梯尼(前384-前322):古雅典雄辩家,民主派政治家。今存演说六十一篇,系古代雄辩术的典范。

②西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哲学家。著述广博,今存演说和哲学、政治论文。其文体流畅,被誉为拉丁文的典范。

③伊尼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特》中的主人公。他是特洛伊的王子,在特洛伊被希腊人攻陷后,携家出走,到达意大利,成为朱尼安族的始祖,并建立罗马城。该史诗第六卷叙述伊尼斯进入地狱的情况。

——

柯柯纳轻轻地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大声叫喊拉莫尔:

“我的朋友的魂灵,赶快过来。”

拉莫尔目瞪口呆,心突突地跳,他走了过来。

“很好,”柯柯纳抓住他的后脑勺,说,“现在把您那原是股蒸气的、棕色的漂亮的脸靠近这儿的也是股蒸气的雪白的手。”

柯柯纳一边说一边动手,把那只纤细曲小手拉到拉莫尔的嘴边,恭恭敬敬地让手和嘴唇在一起贴了一会儿,这只手丝毫没有想从轻轻的接触中抽开的表示。

玛格丽特不停地微笑,但是德·由韦尔夫人却没有一点笑容,这两个绅士意外的出现,吓得她浑身哆嗦,这时还没有平静下来,却又有一股妒火在心头升起,使她越来越不是滋味,因为她觉得柯柯纳不应该象这样为了别人的事而忘记了自己的事。

拉莫尔看见她双眉紧锁,双眼闪出咄咄逼人的凶光,尽管他沉浸在快乐之中,如醉似痴,但是他还是明白了他的朋友所面临的危险,猜到他应该怎样做才能使他的朋友摆脱危险。

他于是立起来,把玛格丽特的手留在柯柯纳的手里,过去抓住德·内韦尔公爵夫人的手,跪倒在地上。

“啊!女人之中最美丽、最可敬的女人啊!”他说,“我是在说活着的女人,不是说魂灵,”他朝玛格丽特瞧了一眼,微微一笑。“有一个肉体为世俗的友情所吸引住,因而不能前来,请允许一个摆脱了粗俗的躯壳的魂灵来补救吧。您看见的柯柯纳先生,仅仅是一个人,一个构造结实而又大胆的人,这是一个也许看上去很美的肉体,但是正如任何肉体一样会消灭的:Omnis_caro_fenum。①虽然这位绅士从早到晚象念经似的在我面前谈着有关您的最恳切的话,虽然您看见过他大砍大杀,在整个法国还从来没有人象他这么狠过,可是他这个在一个魂灵身边是那么善于辞令的勇士却不敢和一个女人谈话。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找王后的魂灵交谈,委托我来跟您的美丽的肉体谈话,来对您说,他把他的心和魂灵献在您的脚下;他求您那双美得出奇的眼睛发发慈悲看看他;他求您那些灼热的粉红色的手指做一个招呼他的表示;他求您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向他说一说使他永记不忘的话;另外他还要求我一件事,这就是在他不能打动您的情况下,用我的剑,第二次刺穿他,我的剑可是一把真正的剑,剑只有在太阳下才会有影子,我是说,用我的剑第二次刺穿他的身体,因为如果您不允许他只为您一个人活下去,他就无法再活下去。”

——

①拉了文:意思就是“任何肉体都会消灭。”

——

柯柯纳的致辞有声有色,装腔作势;拉莫尔的恳求感情充沛,娓娓动听而又温存谦恭。

昂利埃特在拉莫尔说话的时候,一直仔细听着。她的眼睛终于从拉莫尔身上移开,落在柯柯纳身上,要看看这个绅士脸上的表情是不是跟他朋友的爱情表白完全配合。看上去她似乎满意,因为她脸红了,喘气了,认输了。她微微一笑,露出了嵌在红珊瑚中的两排珍珠,对柯柯纳说:

“是真的吗?”

“见鬼!”柯柯纳说,他被这目光看得神魂颠倒,被同样性质的火燃烧着。“是真的!……啊!是的,夫人,是真的。我以您的生命起誓是真的,我以我的死亡起誓是真的!”

“那么,来吧!”昂利埃特说着朝他伸出了手,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透露出了充分的信任。

柯柯纳把他的天鹅绒的无边小帽朝空中一扔,一步跳到年轻女人跟前,这时拉莫尔也看到玛格丽特在向他招手,于是跟他的朋友来了一个爱情的交叉移位。

正在这时候,勒内在屋子深处的门口出现。

“别出声!”他喊道,他的语气象一盆水似的浇熄了所有人的热情……“别出声!”

在厚厚的墙里面传出开铁锁的轻微咯咯声和门上的铰链的转动声。

“不过。玛格丽特高傲地说,“我认为我们在这儿,谁也无权进来。”

“甚至连太后也无权?”勒内附在她耳边说。

玛格丽特立刻拖着拉莫尔从外楼梯冲下去;昂利埃特和柯柯纳半搂半抱地也跟着他们逃走了。就象在花朵盛开的枝头互相啄着的可爱的小鸟,一听见有点儿响声就立刻飞走那样,四个人飞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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