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没有忘记,达尔大尼央和德·拉费尔伯爵走出巴士底狱的时候,留下阿拉密斯和贝兹莫单独在一起。
贝兹莫一点没有觉察到在他的两位客人走掉后,因为他们不在,谈话就很难继续下去了。他认为饭后喝的酒,巴士底狱的这种酒是极好的,他认为饭后喝的酒是一种振奋剂,足以使得一个正直的人开口讲话。他不大熟悉主教大人,主教从来没有比在饭后更叫人不可捉摸的了。但是主教大人非常熟悉贝兹莫先生,这时他计算着怎么用对贝兹莫行之有效的方法使这个典狱长说话。
谈话在表面上看还是热烈的,实际上是有气无力,因为贝兹莫不仅仅是几乎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而且讲的都是监禁阿多斯的那件怪事,以及紧接着来的释放他的那道命令。
此外,贝兹莫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两道命令,逮捕的命令和释放的命令,都是出自国王之手。国王只有在发生一些重大的事件的时候才肯费神写这样的命令。这一切对贝兹莫来说是非常有趣、尤其是非常难理解的事;可是阿拉密斯呢,他却完全清楚,阿拉密斯不象典狱长那样,把这件事看得这样重要。
还有,阿拉密斯不轻易离开自己待的地方,他还没有对贝兹莫先生说过,他是为了什么事才上这儿来的。
于是,在贝兹莫谈得最起劲的时候,阿拉密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告诉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他说,“您在巴士底狱,除了我有幸前来拜访您两三次的时候参加过的消遣以外,就再没有别的消遗了吗?”
这句问话是这样突如其来,典狱长就象一面突然受到与风向相反的推动力的风信旗一样。
“消遣?”他说,“可是我一直在进行消遣呀,大人。”
“啊!那好极了!什么消遣呢?”
“各种各样的。”
“大概是一些拜访吧?”
“拜访?不。拜访在巴士底狱是不常有的。”
“怎么,拜访很少吗?”
“非常少。”
“甚至您的团体里的那些人。”
“您说的我的团体是指的什么?……我的犯人吗?”
‘啊,不是:您的犯人!……我知道是您去拜访他们,而不是他们来拜访您。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说您的那个团体,就是指您作为其中一分子的那个团体。”
贝兹莫盯住了阿拉密斯望着,然后,好象他一刹那间想到的那件事是不可能的一样,他说道:
“啊,现在和我来往的人少得可怜。如果我一定要向您说老实话,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通常,对上流社会的人来说,待在巴士底狱是又凄凉又乏味。至于对夫人们来说,这永远是某种可怕的事,我要费尽唇舌,安慰她们,才能使她们上我这儿来。确实,这些可怜的女人,看到那些朋森森的主塔,想到里面住着可怜的犯人,她们怎么能不发抖呢?”
贝兹莫的眼睛注视着阿拉密斯的脸的时间越久,这位好心的典狱长的舌头越来越变得僵硬,最后完全不能动弹了。
“不,不明白,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说,“您不明自……我不是想说一般的团体,而是想说特别的团体,总之,是您参加在里面的那个团体。”
贝兹莫几乎让正要放到嘴边的、倒满房香葡萄酒的杯子落到地上。
“参加?”他说,“参加?”
“当然罗,参加,”阿拉密斯用非常沉着的态度又说了一遍,“难道您不是一个秘密团体的成员,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
“秘密的?”
“秘密的或者神秘的。”
“啊!德·埃尔布莱先生!……”
“喏,您别否认了。”
“可是请您相信……”
“我相信我所知道的。”
“我可以对您发誓!……”
“听我说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说是,您说不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必然是正确的,而另一个肯定是错误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我们马上就会弄清楚了。”
“好,”贝兹莫说,“好。”
“亲爱的贝兹莫先生,喝您的麝香葡萄酒吧,”阿拉密斯说,“见鬼,您神情很惊慌。”
“不,一点儿也不。”
“那么喝酒呀。”
贝兹莫喝了,不过他咽呛了。
“那好,”阿拉密斯又说,“如果,我说,您不属于一个秘密的、神秘的团体,随便您怎样说,形容语是无关紧要的,如果,我说,您不属于一个如同我想指明的那样的团体,那么,您就不会懂得我要说的话里的任何一个字,就是这样。”
“啊!您可以放心,我什么也不会懂的。”
“那就太好了。”
“请您试试看。”
“这就是我要做的。如果,相反地,您是这个团体的一个成员,您将立即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您问吧,”贝兹莫全身额抖地继续说。
“因为,您会同意,亲爱的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始终毫无表情地说,“很明显,一个人如果不约束自己为团体做一些小小的事情,那他能参如这个团体吗,他能享受团体提供给参加者的好处吗?”
“的确,”贝兹莫结结巴巴地说,“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
“那么,”阿拉密斯又说,“在我对您说的那个团体里,看来,您没有参加……”
“对不起,”贝兹莫说,“我不愿意说得绝对……”
“这儿有一张所有参加团体的典狱长和监狱官订的保证书。”
贝兹莫脸色变得很苍白。
“这张保证书,”阿拉密斯用坚定的声音继续说,“就在这儿。”
贝兹莫站了起来,说不出地激动。
“说下去,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他说,“说下去。”
阿拉密斯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背诵下面的一段话,他的嗓音就象在念一本书:
“上述监狱官或典狱长,当需要时,由于囚犯的请求,将允许一位参加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进入监狱。”
他停下不读了。纵兹莫因为脸色发白,全身颜抖,看上去叫人可怜。
“这是不是保证书的原文?”阿拉密斯平静地问。
“大人!……”贝兹莫叫道。
“好呀!我想,您开始明白了吧?”
“大人,”贝兹莫大声说,“您不要这样戏弄我的可怜的心情,如果您怀着恶意要从我嘴里套出我的部门里的小小的秘密,那在您眼里我真算不上什么东西了。”
“啊!不是这样,您搞错了,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想得到的不是您的部门的小小的秘密,而是您内心的秘密。”
“那好吧,我的内心的秘密,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可是请您稍微考虑一下我的处境,它很不寻常。”
“它是不寻常,我亲爱的先生”坚定的阿拉密斯继续说,“如果您参加了这个团体的话,可是,它也非常正常,如果您不受保证书的约束,只对国王负责。”
“是的,先生是的理我只服从国王。好天主!您说说看,一个法国贵族如果不服从国王,那他服从谁呢?”
阿拉密斯不为所动,但是他的声音很温和。
“亲爱的贝兹莫先生,”他说,“对一个法国贵族来说,对一个法国的高级神职人员来说,听见一位象您这样优秀的人物如此光明正大地表白自己,真叫人高兴,而且在听到您这样说以后,我也只能相信您啦。”
“先生,难道您原来不相信吗?”
“我吗?不,不。”
“那么,您现在不再怀疑啦?”
“先生,”阿拉密斯严肃地说,“我不再怀疑一位象您这样的人会对他所自愿效忠的主人们不尽心效力的。”
“主人们?”贝兹莫大声嚷道。
“我是说主人们。”
“德·埃尔布莱先生,您还在说笑话,是不是?”
“是的,我明白,有好几个主人的处境要比只有一个主人困难得多了,可是这种困境是由您造成的,亲爱的贝兹莫先生,跟我可没有关系。”
“那当然没有关系,”比任何时候都更尴尬的可怜的典狱长回答说。“可是您在干什么?您站起来了?”
“当然。”
“您要走?”
“我是要走。”
“可是您对我太见外了,大人!”
“我,见外?您从哪方面看到的?”
“那么,您发过誓要让我受罪吗?”
“不,我将会因此而深感遗憾。”
“那就请留下来吧。”
“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儿再没有什么事好做了,相反的,我在别的地方还有应尽的义务。”
“这样晚了还有义务?”
“是的,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您要了解,别人在我来的那个地方对我说过:“上述监狱官或典狱长,当需要时,由于囚犯的请求,将允许一位参加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进入监狱。’于是我来了!您不知道我想说的话,我回去对那些人说,他们错了,他们应该派我去别的地方。”
“什么?您是……”贝兹莫带着几乎是恐惧的神情望着阿拉密斯,大声说道。
“参加了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阿拉密斯声音不变地说。
但是,这句话尽管说得十分温和,对可怜的典狱长来说,却象是一声响雷。贝兹奠的脸变得煞自,在他看来,阿拉密斯的漂亮的双眼好象两道火剑,一直刺进他的心底。
“听忏悔的神父生”他低声说,“您,大人,是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
“是的,我是的;可是我们没有什么事要一起澄清的,既然您没有参加这个团体。”
“大人……”
“我明白,因为没有参加,所以您拒绝服从他们的命令。”
“大人,我请您能赏脸听我说,”贝兹莫说道。
“为什么?”
“大人我没有说我不是修会的一员……”
“啊!啊!”
“我没有说我拒绝服从。”
“刚才发生的事非常象抗命不从,贝兹莫先生。”
“啊!不,大人,不;我只不过想弄清楚……”
“您要弄清楚什么?”阿拉密斯带着极其蔑视的神情问道。
“没有什么,大人。”
贝兹莫放低声音,在主教前面弯下身子。
“我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受我的主人们的支配,”他说,“不过……”
“太好了!先生,这样我就更喜欢您了。”
阿拉密斯重新坐到椅子上,向贝兹莫伸过酒杯去。贝兹莫因为手发抖,无论怎样都倒不满它。
“您刚才说:不过,”阿拉密斯说。
“不过,”可怜的人说,“没有得到通知,我根本没有料想到……”
“《福音书》里没有说过吗:‘注意,因为只有天主知道时间。’修会的规定里没有说过吗:‘注意,因为我所希望的,您也应该一直是这样希望的。’您凭什么借口没有料想到听忏悔的神父会来呢,贝兹莫先生?”
“因为眼下在巴士底狱里没有一个生病的犯人。”
阿拉密斯耸耸肩膀。
“您知道什么?”他说。
“可是,我好象……”
“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仰躺在扶手椅上,说道,“您的仆人来了,要和您说话。”
确实,在这个时候,贝兹莫的仆人出现在门口。
“有什么事?”贝兹莫赶忙问。
“典狱长先生,”仆人说,“有人给您带来狱医的报告。”
阿拉密斯用他明亮坚定的目光望着贝兹莫。
“好的,叫送信的人进来,”他说。
送信的人进来,行了礼,送上报告。
贝兹莫看了一下,抬起了头,惊讶地说:
“贝尔托迪埃尔三号病了!”
“您刚才怎么说的,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您不是说在您的府邸里所有的人都非常健康吗?”阿拉密斯随随便便地说。
他喝了一口麝香葡萄酒,同时不停地望着贝兹莫。典狱长对送信的人点了点头,送信的人出去了。
“我相信,”他一直都在哆嗦,说道,“在保证书里说过:‘由于囚犯的请求,’对吗?”
“是的,是有这一句,”阿拉密斯回答说,“可是,您看看别人请求您什么来了,亲爱的贝兹莫先生。”
这时候,有一个狱官把头探进半开的门缝里。
“又有什么事?”贝兹莫叫起来。“连十分钟的安静都不能给我?”
“典狱长先生,”狱官说,“贝尔托迪埃尔三号的病人要他的看守向您要求请一位听忏悔的神父去他那儿。”
贝兹莫差一点儿向后倒下去。
阿拉密斯不屑使他放下心来,正象他原来不屑恐吓他一样。
“应该怎样回答呢?”贝兹莫问。
“可是,您打算怎么办呢,”阿拉密斯抿紧嘴唇,回答说,“这是您的事,我不是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您对犯人说,”贝兹莫连忙说,“他的要求会得到同意的。”
狱官走出去了。
“啊!大人,大人!”贝兹莫喃喃地说,“我怎么会猜想到呢?……我怎么会预料到呢?”
“谁对您说过要您猜想的?谁请求您预料的?”阿拉密斯轻蔑地回答说,“修会猜想到了,修会知道了,修会预料到了,这还不够吗?”
“您要下什么命令?”贝兹莫又问。
“我吗?没有什么。我只是一个可怜的教士,一个普通的听忏侮的神父。您命令我去看病人吗?”
“啊!大人,我不是命令您,我是请求您。”
“好的。那就领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