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阿拉密斯的冷冰冰的神色和漫不经心的目光逼使富凯保持谨慎的克制态度,他一定会为新朋友的到来发出欢呼。
“您来帮助我们解决这些餐后点心吗?”然而他还是这么问,“我们这样发疯似地吵吵闹闹,您不害怕吗?”
“大人,”阿拉密斯恭敬地回答,“首先得请您原谅我打搅了您的欢乐的聚会;接着我要请求您在欢乐之后给我一会儿时间接见我,谈谈事务。”
“事务”这两个字引起几位伊壁鸠鲁信徒的注意,富凯站起来。
“又是事务,”他说,“德·埃尔布莱先生,幸好吃饭结束,事务才来,我们感到太高兴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握住德·贝利埃尔夫人的手。德·贝利埃尔夫人不安地望着他。他把她领到最近的一间客厅,托付给客人中最稳重的几个人。
至于他自己呢,他挽住阿拉密斯的胳膊,朝书房走去。
阿拉密斯一旦到了书房就忘了遵守礼节。他坐下来说:
“您猜,我今天晚上见到谁了?”
“我亲爱的骑士,我拿得稳,每一次您这样开头,我都一定会听见什么不愉快的事。”
“这一次您又没有弄错,我亲爱的朋友,”阿拉密斯回答。
“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富凯冷静地说。
“好吧,我见到了德·石弗莱丝夫人。”
“老公爵夫人?”
“是的。”
“是她的鬼魂吧?”
“不。一只老母狼。”
“没有牙齿?”
“很可能,但是并不是没有爪子。”
“哦,她有什么理由要跟我过不去呢?我对待那些不正经的女人并不吝啬。甚至连不敢再对爱情抱奢望的女人也认为这是个优点。”
“德石弗莱丝夫人当然知道您不吝啬,既然她打算向您要钱。”
“好!用什么借口?”
“啊!她从来不缺借口。她用的是这个借口。”
“我听着。”
“公爵夫人手上好象有好几封德·马萨林的信。”
“我并不感到奇怪,这位红衣主教很风流。”
“对,但是这些信与红衣主教的爱情好象没有什么关系。据说内容与财政上的事务有关。”
“这就没有那么有趣了。”
“您就一点也猜不到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完全猜不到。”
“您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对侵吞公款的控告吗?”
“一百次!一千次!自从我就职以来,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我一直听见的就是这个。这就象您这个主教一样,人们指责您亵渎宗教;象您从前当火枪手一样,人们指责您胆小,人们无休止地指责财政大臣的,就是盗用国库。”
“好,不过让我们说得具体些,因为照公爵夫人说来,德·马萨林先生说得很具体。”
“让我们听听他什么事说得很具体。”
“大约是一笔一千三百万的款子,要您明确地说出它的用途您一定会感到很难堪。”
“一千三百万!”总监一边说,一边为了更好地抬头望天花板,在他的扶手椅上躺了下来。“一千三百万……啊!我的天!我要到别人控告我贪污的所有那些钱中间去把它们找出来!”
“别开玩笑,我亲爱的先生,这是件严重的事。公爵夫人肯定手上有这些信,而且这些信肯定是真的,因为她想把它们卖五十万利弗尔。”
“用这个价钱可以买到一个很了不起的诬蔑了,”富凯回答,“嗯!我知道您想说的是什么了。”
富凯开始高兴地笑起来。
“这样就好极了!”阿拉密斯有点放心地说。
“这一千三百万的事我想起来了。是的,是这件事,不会错。”
“您使我很高兴。谈谈看。”
“您想想看,我亲爱的,马萨林先生——愿他的灵魂升天——有一天从在瓦特利纳的一些有争议的地产的让与中得到这一千三百万的收益;他从收入账中把这笔钱划掉,派人给我送来,通过我的手作为军费开支付出。”
“好。那么这个用途是可以证明的了。”
“不,红衣主教把这笔钱记在我的账上,给我送来了一张收据。”
“您还收着这张收据?”
“当然!”富凯说着,不慌不忙地立起来,过去开他那张镶嵌螺钿和黄金的大乌木书桌的抽屉。
“我钦佩您的,”阿拉密斯高兴地说,“首先是您的记忆力,其次是您的冷静,最后是对掌管的事务处理得有条不紊,秩序并然,而您这个人本质上是一个杰出的诗人。”
“是的,”富凯说,“我有条不紊,是因为生性疏懒,省得我东寻西找。因此我知道马萨林的收据是在字母M的第三个抽屉里,我拉开这个抽屉,立刻就能把手放在我所需要的文件上。即使是黑夜,不点蜡烛,我也能找到。”
他的手很有把握地摸到一沓堆在打开的抽屉里的文件。
“而且,”他继续说下去,“这个文件我记得清清楚楚,就象它摆在我面前一样。纸很结实,表面不光滑,切口涂金。马萨林在日期的数目宇上落了个墨水渍。好吧,”他说,“这个文件感觉到我们关心它,非需要它不可,它躲起来了,进行反抗了。”
总监朝抽屉里张望。
阿拉密斯立起来。
“奇怪,”富凯说。
“您的记忆力这一次成问题了,我亲爱的先生,到另外一沓里去找一找。”
富凯拿起原来的一沓,又翻阅了一遍,接着他脸色发了白。
“不要盯着这一沓,”阿拉密斯说,“在别处我一找。”
“没有用,没有用,我从来没有犯过错误。除了我没有人动这些文件,除了我没有人开这个抽屉,您瞧,我在这个抽屉上装了个暗锁,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开锁的号码。”
“那您的结论呢?”阿拉密斯激动不安地说。
“结论是有人从我这儿把马萨林的收据偷走了。德·石弗莱丝夫人说得对,骑士,我侵吞了公款,我从国库里盗用了一千三百万,我是一个贼,德·埃尔布莱先生。”
“先生!先生!您不要发怒,不要激动!”
“为什么不要激动,骑士?我完全有理由激动。一次公正的诉讼,一次公正的判决,您的朋友,总监先生,就可以追随他的同行昂格朗·德·马里尼①,他的前任桑布朗塞②到蒙福孔③去了。”
①昂格朗·德马里尼(1260-1315〕:法国财政总监,被绞死在蒙福孔。
②桑布朗塞(约1457-1527):法国财政家,被绞死在蒙福孔。
③蒙福孔:法国巴黎郊区地名,十三世纪时开始建造了绞刑架。
“啊,”阿拉密斯徽笑着说,“没有这么快。”
“怎么,没有这么快!您猜想德·石弗莱丝夫人会怎么处置这些信件,因为您已经拒绝了,是不是?”
“啊!是的断然拒绝了。我猜想她会把这些信拿去卖给柯尔培尔先生。”
“哦,您看见了?”
“我说过我是猜想,不过我也可以说我有绝对把握;因为我曾派人跟踪;她离开我以后,回到自己家里,然后从后门出去,到小田野十字架街,总管的家里去。”
“这样的话,诉讼、丑闻和耻辱,全都要象霹雳那样盲目地、粗暴地、无情地落下来。”
富凯坐在扶手椅上哆嗦,旁边是三只打开的抽屉,阿拉密斯走到他跟前,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亲热地说:
“任何时候不要忘了富凯先生的地位是桑布朗塞或者德·马里尼不能相比的。”
“为什么,我的天主?”
“因为对这些大臣的控诉提出了,而且逮浦也执行了,而对您呢,这些都不可能办到。”
“又要问您一个为什么?在任何时代贪污分子都是罪犯。”
“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庇护所的罪犯决不会有危险。”
‘躲起来?逃走?”
“我没有跟您这么说,您忘了这种诉讼是由最高法院提审,由总检察长预审,而您是总检察长。您看得很清楚,除非是您想自己判您自己有罪。”
“啊!”富凯突然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叫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已经不是总检察长了。”
阿拉密斯脸色也一下子发了白,甚至变成了铅灰色,他捏紧自己的手指,只听见手指的关节被捏得格格直响。他用惊慌的眼光望着富凯。
“您已经不是总检察长了?”他字字着力地说。
“不是了。”
“从什么时候起?”
“四五个小时以前。”
“当心,”阿拉密斯冷静地打断他的话,“我看您是神志不清了,我的朋友,好好清醒清醒。”
“我对您说”富凯说,“刚刚我的朋友们介绍了一个人来,出一百四十万利弗尔买我的职位,我把我的职位给卖了。”
阿拉密斯目瞪口呆。他那张脸上的聪慧、嘲弄的表情,换成了沮丧和恐惧的表情,这种沮丧、恐惧的表情对总监起到的影响,比世界上所有的叫喊和言语能起的影响还要大。
“这么说您是需要钱?”最后他说。
“是的,为了还一笔事关荣誉的债。”
他三言两语,把德·贝利埃尔夫人的慷慨以及他认为理所当然的对这种慷慨的报答方式,说给阿拉密斯听。
“干得漂亮,”阿拉密斯说,“花了您多少钱?”
“正好卖掉我的职位的一百四十万利弗尔。”
“您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立刻这样收下了那一百四十万利弗尔?冒失的朋友啊!”
“我役有收下,明天才到手。”
“这么说事情还没有定局?”
“应该说是定局了,因为我已经给了珠宝商一张中午在我的账房取款的提款凭证,购买职位者的钱六七点钟入账。”
“谢天谢地!”阿拉密斯拍着手叫起来,“既然钱没有付给您,事情就还没有结束。”
“可是珠宝商呢?”
“您明天十二点差一刻将从我这儿收到一百四十万利弗尔。”
“等一等,等一等!我定在早上六点钟签字。”
“啊!我保证您签不成字。”
“我许下过诺言,骑士。”
“如果您许下过,您再收回来,不就完啦。”
“啊!您这是在跟我说些什么?”正直的富凯不以为然地说,“我富凯怎么能收回诺言!”
阿拉密斯用愤怒的目光回答大臣的几乎是严肃的目光。“先生,”他说,“我相信我被人称为正派人是当之无愧的,对不对?穿着士兵的军服,我曾经冒过不下五百次生命危险,穿着教士的道袍,我对天主,对国家,对我的朋友们都出过更大的力,帮过更大的忙。一句诺言的价值决不会超过许下这个诺言的人的价值。当他遵守诺言时,诺言是纯金,当他不愿意再遵守时,诺言就是锋利的刀剑。他于是象使用体面的武器那样使用这句诺言来保卫自己,因为他这个重视荣誉的人要是不遵守这句诺言的话,那一定是有生命危险,也就是说,他冒的危险远比他的对手得到的好处大得多。在这种时候,先生,我们要求助于天主,求助于正义。”
富凯低下头。
“我是一个固执、平凡、可怜的布列塔尼人,”他说,“我的头脑对您的头脑既感到钦佩,又感到害怕。我不说我遵守诺言是出于道德,我遵守,如果您同意的话,是出于习惯,总之,平庸的人头脑简单,赞赏这个习惯,这是我唯一的道德,让我尊重它吧。”
“这么说,您明天要在出卖您那个保护您、使您不受一切敌人侵犯的职位的契约上签字?”
“我要签字。”
“您甘心为了一个即使是最看重道德的人都会鄙视的虚很的荣誉观点,缚住自己的手足投降?”
“我要签字。”
阿拉密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周围张望,心里火得直想打碎什么东西。
“我们还有一个办法,”他说,“我希望您不要拒绝我使用这个办法。”
“绝对不会,只要它是体面的……象所有您向我提出的建议那样,亲爱的朋友。”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您的买主声明放弃更体面的了。他是您的朋友吗?”
“当然……不过……”
“不过……如果您允许我处理这件事,我还有充分信心。”
“啊!我完全让您做主。”
“您和谁商谈的?这是怎么一个人?”
“我不知道最高法院的人您是不是认识?”
“大部分认识。是哪一位庭长?”
“不;一位普通的推事。”
“啊!啊!”
“他叫瓦内尔。”
阿拉密斯脸涨得通红。
“瓦内尔,”他站起来大声说,“瓦内尔,玛格丽特·瓦内尔的丈失?”
“正是他。”
“您从前情妇的丈夫?”
“是的,我亲爱的。她希望做总检察长夫人。我原来就应该这样对待可怜的瓦内尔,何况我是个得胜者,既然我在同时又能使他的妻子高兴。”
阿拉密斯径直朝富凯走过来,握住他的手。
“您知道,”他冷静地说,“瓦内尔夫人的新情人是谁?”
“啊!她有一个新情人?我倒不知道,真的,我确实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让-巴蒂斯特·柯尔培尔,他是财政总管,他住在小田野十字架街,今天晚上德·石弗莱丝就是带着她想卖的马萨林的信到这条街去的。”
“我的天主!”富凯揩着大汗淋漓的脑门,低声说,“我的天主!”
“您开始明白了吧,是不是?”
“是的,明白我完了。”
“您是不是认为可以稍许不要象雷古洛①那样严格地遵守自己的诺言?”
“不,”富凯说。
“头脑顽固的人,”阿拉密斯低声说,“他们总有办法使人不得不赞赏他们。”
富凯朝他伸出手来。
在壁炉对面的一个靠墙小桌上,放着一压金人像托看的、贵重的时钟,这当儿敲响了清晨六点钟的钟声。
前厅里有一扇门响了。
“瓦内尔先生,”古尔维尔到书房门口说,“他问大人是否能接见他。”
富凯的眼睛离开了阿拉密斯的眼睛,他回答:
“请瓦内尔先生进来。”
①雷古洛:古罗马将军,公元前二六七年任执政官,在第一次布匿战争中为迩太基人俘虏,为交换俘虏事被送回罗马,事后遵守自己口头保证,仍返回迦太基受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