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时间里,白金汉和德·瓦尔德象难舍难分的好朋友似的从巴黎向加来赶去。
白金汉急于告别,因此,他对最高级人士的辞行是匆匆忙忙的。
对王太弟和王太弟夫人,对王后和王太后的拜访是一起进行的。
这是王太后的深谋远虑,她使他避免了再次和王太弟单独谈话的痛苦,她也使他避免了再次和王大弟夫人见面的危险。
白金汉拥抱了德·吉什和拉乌尔,他首先使他们相信他的真诚的敬意,其次向他们保证他的始终不渝的友谊,这一友谊注定将战胜一切障碍,既不会被距离阻隔,也不会被时间动摇。
行李车已经先走了,他和随从乘坐四轮马车在傍晚动身。
德·瓦尔德由于简直象被这个英国人牵着鼻子走而愤愤不平,在他狡猾的头脑里寻找各种办法想解脱这个锁链,但是没有任何人帮助他,他不得不怀着一肚子坏主意和刁钻促狭的念头自个儿在伤脑筋。
那些他能够向他们推心置腹谈话的人,都是有才智的人,可能会用公爵的权势来嘲笑他。
另一些不怎么有头脑的人,但比较明智,可能会向他援引国王禁止决斗的命令。
最后还有一些人,他们占绝大多数,出于基督教的仁慈或者出于民族自尊心,也许会支持他,他们不会考虑将招致失宠的危险,但至多也不过会去通知大臣们,他们这次动身也许会导致一次小小的残杀。
最后结果是,经过深思熟虑,德·瓦尔德准备好了他的行囊,带上两匹马,只带一个仆人,朝关卡走去,白金汉的四轮马车约定好在那儿等他。
公爵接待他的对手好象接待最亲切的朋友,自己挪到一边,让他坐下,拿出甜食来请他吃,把丢在前面座位上的紫貂皮大衣抖开来披到他身上。然后他们交谈起来。
他们谈到宫廷,没有谈到王太弟夫人;
他们谈到王太弟,没有谈到他的家庭;
他们谈到国王,没有谈到他的弟妇;
他们谈到王太后,没有谈到她的儿媳;
他们谈到英国国王,没有谈到他的妹妹;
他们谈到旅途中各自的心情,但没有提到任何一个有危险性的名字。
因此,这种每天赶路不多的旅行是美妙的。
因此,白金汉—由于他的思想和受的教育象一个道地的法兰西人—因为选择了这么一个好伙伴而异常高兴。
尝尝美味的佳肴,在大路经过的草地上试试马的脚力,追猎野免,因为白金汉有他自己的猎兔狗。时间就是这么打发掉的。
公爵有点儿象这条美丽的塞纳河,在它决心注入大西洋以前,用它多情的蜿蜒曲折,无数次地拥抱了法兰西。
但在离开法兰西的时候,白金汉特别留恋的,却是他过去带到巴黎来的那位新的法兰西人。他所有的思想,全部是回忆,因此,也就是懊恼。
因此,有时候,虽然他尽力克制自己,还是陷入了遐想,这时,德·瓦尔德就任凭他去沉思默想。
这种细心体贴确实打动了白金汉,假如德·瓦尔德在沉默时的眼光不是那么恶毒,微笑不是那么虚伪的话,白金汉真会改变原来对他打的主意。
但本能的仇恨是改变不了的,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消除它,有时一点灰盖住它,但在灰下面潜伏着更加疯狂的仇恨。
一路上所有能做的消遣都做完了后,他们到达了—就是我们说过的—加来。
这是第六天的傍晚。
从前一天晚上起,公爵手下的人已经提前到达,并且租了一艘小船,这艘小船是用来和那条小游艇联系的,游艇正在目光可及的地方抢风航行,或者在它觉得它的白色的翅膀疲倦的时候,锚泊在距海堤大炮两三个射程的地方。
这艘小船往返于游艇和堤岸之间,把公爵所有的装备送到艇上去。
马匹都已装上了船,人们把它们放到特制的筐子中,从小船吊到游艇的甲板上。这些筐子里面村了棉絮,因此即使马匹因受惊或烦躁而使性子时,它们的四肢也不会脱离筐子里面柔软的隔板的支撑,甚至连毛也不会碰乱。
八只这种筐子并列着,把底舱都塞满了。人们知道在这短短的渡海期间,发着抖的马匹是什么都不吃的,面对着它们在陆地上可能垂涎三尺的美味哆嗦个不停。
渐渐地,公爵的全部装备都已搬到了游艇上。这时,他的手下人来向他报告一切准备完毕,如果他愿意和这位法国绅上一起上船,已没有别人要等待了。
因为没有任何人会料到这个法国绅士和英国公爵除了友谊的活动外,还会有别的问题要解决。
白金汉派人回答游艇艇长说,要准备好随时待命,不过大海很美,夕阳将会绚丽多彩,他打算晚上再上船,以便利用黄昏在沙滩上散散步。
此外他还补充说,既然有一个难得的朋友在这儿,他一点也不急于上船。
说着,他向围着他的人指着地平线上染红了的天空的壮丽景色一团团云絮象圆形剧场似的从一轮落日之上升起直达天顶,形成一连串峰峦重叠的群山的景象。
这整个圆形剧场的底部都被染成象一种血红的泡沫的颜色,随着人们的视线从基底升到顶峰,这些泡沫逐渐溶化在象珍珠一般的乳白颜色中。大海也被这种光的反射染上了颜色,在每一个蓝色的浪峰上都跳动着一颗亮点,好象陈列在一盏灯光下的红宝石。
温柔的黄昏。大海对沉思默想的人散发出极为亲切的咸味,紧密的东风一阵阵地刮着,发出悦耳的声音。远处,游艇的桅帆在夕阳下勾勒出它黑糊糊的轮廓。在被染成红色的天际,地平线上三三两两弯弯的三角帆在碧蓝的天空下,好象一头扎进水里去的海鸥的翅膀,景色真是宜人。一群好奇的人跟着穿金绣服装的仆从,在这些人中,有总管和秘书,大家以为他们看到的是主人和他的朋友。
至于白金汉,身上简单地穿着一件灰色缎子的外套,和一件紫色天鹅绒小紧身上衣,帽子盖到眼角,衣服上既不戴勋章,也没有刺绣,他并不比德·瓦尔德更显眼些。德·瓦尔德穿着一身黑衣服,象一个管理财务的教士。
公爵手下的人得到命令把准备好的小船停在码头上,并且随时注意他们主人什么时候上船,但在他或他的朋友招呼前不要到他身边来。
“不管看到什么事情都一样,”他加强了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使得他们都能够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在海滩上走了几步后,白金汉向德·瓦尔德说:
“我相信,先生,我们就要互相告别了。您看,海水涨潮了,十分钟内它就要浸透我们现在走着的沙滩,我们将感觉不到地面了。”
“爵爷,我悉听吩咐,不过……”
“不过我们仍旧是在国王的土地上,是不是?”
“当然。”
“那好!请过来;那边,您看到吧,有一块象小岛似的地方,在一个圆形的大水洼中间,水洼里的水就要上涨,那个小岛也就要一分钟一分钟地消失掉。这个小岛无疑是属于天主的,因为它在两个海之间,国王的地图上不会有它。您看到了没有?”
“我看到了。我们现在走过去勉强可以不踩湿脚。”
“对的,不过请注意它构成了一个相当高的小丘,而从四面升起的海水淹不到它的顶点,因此,这个小小的舞台对我们非常适合,您以为如何?”
“我到处都可以,只要我的剑在那儿能够荣幸地和您的剑交锋,爵爷。”
“那好,我们去吧。我很遗憾要让您的脚弄湿了,德·瓦尔德先生,不过我相信您一定能够向国王说:‘陛下,我决非在陛下的土地上打架的。’这可能有点太狡猾了。不过您从来就是狡猾的。哎哟,我们不要抱怨吧,您在这方面有一种非常惊人的智慧,而这种智慧也只有你们这些人才有的。要是您同意,我们就赶快些,德·瓦尔德先生,因为您看海水已经上涨了,天也要黑了。”
“假如我走得不更快些的话,爵爷,这是为了不超过公爵大人,您的脚是干的吧,公爵先生?”
“是的,到现在为止还是干的。请看那边,那是我手下那些家伙,他们怕看到我们淹死,要乘船过来巡航。您看他们在浪尖上晃得多欢,真是奇观,不过这要使我头晕的,您允许我背朝着他们吗?”
“请您注意,如果您背朝着他们,您就要面对着太阳了,爵爷。”
“哦,太阳到这个时候光线已经很弱了,而且很快就要消失了,请您不要担心这点吧。”
“悉听尊便,爵爷;我讲这些话是出于关心。”
“我知道,德·瓦尔德先生,我珍视您的意见,您同意我们把上衣脱去吗?”
“请您决定吧,爵爷。”
“这样更方便些。”
“现在我一切已准备好了。”
“请告诉我,关于这方面不要客气,德·瓦尔德先生,您是否觉得在这潮湿的沙子上不好,或者您仍旧有点认为这是在法兰西的领土上?如果这样,我们可以到英国领土上或者到我的游艇上去交手。”
“我们在这儿非常好,爵爷,不过我荣幸地提醒您注意,由于海水上涨,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白金汉做了一个同意的手势,脱去他的上衣,把它丢到沙地上。
德·瓦尔德也同样做了。
从海岸望去,这两个人的白色的身躯,在落日的紫红色的余辉里象两个幽灵。
“真的!公爵先生,我们不能够再耽搁了,”德·瓦尔德说,“您是不是感到我们的脚好象陷到沙里去了?”
“我已陷到齐脚踩深了,”白金汉说,“而且眼看海水就要到达我们这儿了。”
“我这儿已经有水了……请吧,公爵先生!”德·瓦尔德把剑拿在手中。
公爵也照着做了。
“德·瓦尔德先生,”白金汉说道,“请让我最后说一句话……我和您决斗,因为我不喜欢您,因为您对我的某种感情的嘲笑伤了我的心,此时此地,我愿为这种感情非常愉快地死去。您是一个坏人,德·瓦尔德先生,我要使尽全力杀死您,因为我料到,假如您这次不死,您将来一定会对我的朋友们于出许多坏事,这就是我要对您讲的话,德·瓦尔德先生。”
白金汉说完鞠了一躬。
“而我,爵爷,下面是我要回答您的话:我并不恨您;但是既然您猜到了我的心思,我就恨您,我也要使尽全力杀死您。”
德·瓦尔德也向白金汉鞠躬致敬。
就在同一时刻,两把剑交起锋来,两道亮光在黑夜里会合在一起。
两把剑互相寻找着,互相试探着,互相触碰着。
两个人都是击剑能手,第一个回合没有任何结果。天黑得很快,黑得人们只能靠本能来进攻和防卫。
突然,德·瓦尔德感到他的剑碰到了什么,原来他刚才刺中了白金汉的肩膀。
公爵的剑随着他的胳膊垂了下来。
他“唔”了一声。
“刺中了,是不是,爵爷?”德·瓦尔德说着退后了两步。
“是的,先生,不过不重。”
“然而您放松了防守。”
“这是这把冰凉的剑产生的第一个效果,不过,我又准备好了。我们再开始吧,假如您愿意的话,先生。”
又一次凶险的交锋,公爵划破了侯爵的胸脯。他说道,“也刺中了。”
“没有,”德·瓦尔德说,他还是坚定地立在原地。
“对不住,不过,我看到您的衬衫全红了……”白金汉说。
“那么,”德·瓦尔德狂怒地说,“那么……轮到您了。”
他拼命向前冲去,他的剑在白金汉前臂的两根骨头中穿了过去。
白金汉感到他的右臂不听使唤了,他伸出左臂,抓紧就要从他无力的手里掉下来的剑,在德·瓦尔德没来得及防卫以前,刺穿了他的胸脯。
德·瓦尔德身体摇摇晃晃,他膝盖弯下来了。松开依旧夹在白金汉手臂中的剑,倒在水中。水面由于比天空云彩带来更真实的反光而变红了。
德·瓦尔德没有死,他觉得威胁他的最可怕的危险是:海水漫上来了。
公爵也感到了这种危险,随着一声痛苦的叫唤,他使劲拔出了还插在他手臂里的剑,然后转身朝着德·瓦尔德说:
“您死了没有,侯爵?”
“没有,”德·瓦尔德回答,由于肺里的血涌到喉咙里,声音含糊不清,“不过也差不多了。”
“那好!怎么办呢?让我们看看,您能走吗?”
白金汉把他托起顶在一只膝盖上。
“不行,”他说。
然后他又倒了下去。
“招呼您的人,”他说,“要不然我就要淹死了。”
“喂!”白金汉叫道,“船上注意!快划过来,划过来!”
小船使劲划桨。
但海水涨得比船前进的速度快。
白金汉看到德·瓦尔德就要被一个浪头盖没,就用他没有受伤的健壮的左手拿一根腰带把德·瓦尔德缚住,然后把他提起来。
海水涨得已齐腰深,但是没有能使他动摇。
公爵马上开始向陆地走去。
可是他刚走出十步,第二个浪头—它比上一个浪头更高,更凶猛,更可怕—赶上来,一下子打在他的胸口上,把他打翻,压到水下去了。
接着浪头又退下去,一会儿工夫,躺在沙滩上的公爵和德.瓦尔德又露出了水面。
德·瓦尔德昏过去了。
就在这时,公爵的四名水手懂得了这种危险,他们纵身入海,很快就游到了公爵身边。
当他们看到他们的主人浑身是血,血正随着身上湿淋淋的水流向膝盖和脚面,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们打算把他抬走。
“不,不!”公爵说,“把侯爵抬到陆地上去,抬到陆地上去!”
“让他死!让他死,这个法国人!”这几个英国人声音低沉地说。
“该死的家伙!”公爵叫道,一面神态高贵地站立起来,他的血洒到了他的仆人身上。“服从命令,把德·瓦尔德先生抬到陆地上去,德·瓦尔德先生的安全超过一切,不然我就吊死你们!”
在这时间里,船已靠近了。公爵的秘书和总管也跳到海里,走近侯爵,他看上去好象死了。
“我把这个人交给你们,你们要以生命负责,”公爵说,“到岸上去,把德·瓦尔德先生抬到岸上去!”
人们把他抬起来,一直抬到海水从来没有涨到的干燥的沙地上。
几个好奇的人和五六个渔民聚集在海滩上,他们是被两个人在齐膝深的水中决斗的奇特的场面吸引来的。
渔民看到一群人抬着一个受伤的人向他们走来,就从他们那边一直走进齐膝深的海水里。
这些英国人把这个受伤的人托付给他们的时候,这个受伤的人又睁开了眼睛。
含盐的海水和细沙侵入到他的伤口里,使他感到难于忍受的疼痛。
公爵的秘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的钱包,把它交给在场的人中间一个看上去比较重要的人。
“以我的主人,白金汉公爵的名义,”他说,“请给予德·瓦尔德侯爵先生一切尽可能的照顾。”
于是他转身回去,他的人跟着他,一直走到载着白金汉的小艇旁,白金汉只是在看到德瓦尔德脱离险境后,才吃力地登上了小艇。
海水涨得很高了;人们的绣花外套和丝腰带已经被浸没,许多人的帽子都被海浪冲走了。
至于白金汉公爵和德·瓦尔德的外套,潮水已把它们冲到岸上。
人们用公爵的外套—他们以为那是受伤人的—把德·瓦尔德裹起来,然后把他抬到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