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颇犯踌躇,不知我首先想到的,是不是最重要而应先讲的理由。老实说,在这事儿上,正是良知而不是理智在指导我的行为。
“热特律德还太小,”我终于说道。“想想看,她还没领圣体呢。你也知道,她跟一般孩子不同,唉!她的发育要晚得多,那么单纯轻信,乍一听到表白爱情的话,肯定很容易就动心了。正因为如此,千万不要对她讲。征服一个不能自卫的人,这就太卑劣了,我知道你不是那号人。你说你的感情无可指责,我却要告诉你,你的感情早熟就是有罪。热特律德还不懂得谨慎,我们应当替她多想想才对。这事要凭良心。”
雅克就有这一点长处,只需讲一句:“我要你凭良心去做”,就能劝住他;在他小时候,我常用这句话劝止。然而,我端详着,心里不禁暗想:他这么高的身材又挺拔又灵活,漂亮的前额没有皱纹,眼神十分坦诚,还有几分稚气的脸上似乎突然蒙上严肃的阴影,头上没戴帽子,而浅灰色的长发在双鬓微微卷曲,半遮住耳朵,他这副模样,热特律德若是能看得见,能不赞赏吗?
“我对你还有一点要求,”我说着,就从我们坐的长椅上站起来,“你说过打算后天就动身,我求你不要推迟。你要离家整整一个月,我求你一天也不要缩短旅程。就这样说定啦?”
“好吧,爸爸,我听您的话。”
看得出米,他脸色变得刷白,连嘴唇也没了血色。不过我确信,他这么快就顺从,心中的爱就不会太强烈,因而我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轻松。再者,他这么听话,也令我感动。
“你还是我从前喜爱的孩子。”我口气温和地说,同时把他拉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他微微往后退了退,我也并不在意。
◎3月10日
房子太小,我们住在一起稍嫌拥挤,二楼虽有我一间专用和待客的小屋,但有时我做事也觉得不便,尤其想跟家里哪个人单独说话的时候,气氛总难免显得庄严肃穆了,只因这小屋像个会客室,孩子们戏称圣地,是不准随便进入的。且说那天上午,雅克去纳沙泰尔买旅游鞋;天气晴朗,午饭后,孩子们和热特律德一道出去了,她和他们也说不准谁引导谁。(我要在这里高兴地指出,夏洛特格外关心照顾她。)这样一来,到了照例要在堂屋喝下午茶的时候,很自然就只剩下我和阿梅莉了。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早就想同她谈谈了。平时难得有机会同她单独在一起,我反而感到有点拘束了,事情重大,要对她讲时不免心慌,就好像要吐露自己的心迹,而不是谈雅克的恋情。在开口之前我还感到,两个相爱并在一起生活的人竟会如此陌生,彼此间隔了一道墙;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相互讲的话就宛如探测锤,凄然地叩击这道隔墙,警示我们墙壁有多坚固,如不当心,隔墙还要增厚……
“雅克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同我谈了,”我见她倒茶,便开口说道,而我的声音有点颤抖,恰同昨晚雅克的坚定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对我说爱上了热特律德。”
“他跟你谈了就好。”她瞧也不瞧我就这么应了一句,继续干她的家务活儿,就好像我说了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或者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他对我说他要娶她,他决定……”
“早就能看出来。”阿梅莉咕哝一句,还微微耸了耸肩。
“这么说,你早就觉察出来啦?”我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早就看出苗头来了,只不过这种事儿,你们男人粗心罢了。”
要分辩也无济于事,况且,她的巧妙回答也许有几分道理,我只好指出:
“既然如此,你应当提醒我一下呀。”
她嘴角抽动,微微一笑,这种神情往往伴随并维护她的保留态度。她偏着头摇了摇,说道:
“唔!你粗心的事儿,都得由我来提醒!”
这话里有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干脆不理睬:
“不管怎么说,我本想听听你的看法。”
她叹了口气,又说道:
“你也知道,亲爱的,我始终就不同意把这孩子收留在咱们家里。”
我见她又重提旧事,强忍着才没有发火。
“现在不是收留不收留热特律德的事。”我刚说一句,阿梅莉就截口又说道:
“我始终认为,她来不会有好事儿。”
我特别想和解,就赶紧抓住这个话头:
“这么说,你认为这种婚姻不是什么好事儿了。好哇!我就是想听你这句话,好在我们想到一处了。”我还告诉她,雅克倒是乖乖听了我给他讲的道理,因此她无需担心,已经说服雅克明天动身,要旅行整整一个月。
“我跟你一样,”最后我又说道,“旅行回来,不想让他再见到热特律德;我考虑过了,最好把热特律德托付给德·拉·M小姐,我还可以去那里看她,这事儿我也不隐讳,我对她承担了名副其实的义务。不久前我探了探口气,德·拉·M小姐愿意帮我们忙,当她的新房东。这样,你也就可以摆脱你瞧着别扭的一个人。路易丝·德·拉·M就照看热特律德,这样安排她很高兴,而且已经兴致勃勃给她上音乐课了。”
阿梅莉似乎执意保持沉默,我只好又说道:
“我想,这事儿也应当告诉一下德·拉·M小姐,免得雅克背着我们去找热特律德,你看呢?”
我这样询问,是要从阿梅莉的嘴里挤出一句话来;然而,阿梅莉就是紧闭双唇,仿佛发誓一声不吭。我实在受不了她这种缄默,再也无话可说也还是继续说道:
“再者说,雅克这趟旅行回来,也许恋爱病就治好了。他这种年龄的人,能摸得透心思吗?”
“哼!就是年龄再大些,心思也不是总能摸得透的。”她终于怪里怪气地说道。
她这种神秘兮兮的警示语气令我恼火;我生性直率,最不习惯秘而不宣的态度,于是朝她转过身去,要她把话说明白。
“没什么,朋友,”她忧伤地说道。“我不过在想,刚才你还希望有人提醒你没有留意的事儿。”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我心想,也不是那么容易提醒的。”
我说过,我讨厌这种神秘兮兮的,原则上也不愿听藏头露尾的话。
“你真想让我听明白,就该把话说得再清楚些。”我又说道,但马上就后悔这话有点粗暴,因为一时间,我看见她的嘴唇在颤抖。她扭过头去,站起身,迟疑地在屋里走了几步,脚步似乎有点踉跄。
“阿梅莉,你倒是说呀,”我提高嗓门儿,“现在事情已经挽回了,你何必还自寻烦恼呢?”
我感到她受不了我的目光,就索性转过身去,臂肘撑着桌子,手抱住头说道:
“刚才我说话太粗鲁了,对不起。”
这时,我听见她走过来,继而感到她的手指轻轻放到我的额头上,只听她含泪温柔地说了一句:
“我可怜的朋友!”
她随即离开房间。
阿梅莉的话,当时我还觉得神秘难解,不久以后就完全明白了。我原本原样叙述起初的理解,那天我只理解一点:热特律德该离开我家了。
◎3月12日
我给自己规定这个义务:每天在热特律德身上花一点时间,根据忙闲的程度而定,几小时或片刻时间不等。同阿梅莉谈话之后的第二天,我碰巧有工夫,好天气又邀人出游,我就带热特律德穿过树林,一直走到汝拉山脉的山口。每逢天晴气朗,站在这山口,目光透过枝叶的屏障,越过广阔的原野,就可以望见薄雾笼罩的阿尔卑斯山雪峰的美景。我们走到常歇脚的地点时,太阳已经在我们左侧开始下山了。我们脚下坡地牧场长满密实的矮草,奶牛在稍远处吃草:在我们山区,牛脖子上都吊着铃铛。
“铃铛描绘出这里的风景,”热特律德听着铃声说道。
像每次散步那样,她要我描述我们停留的地点。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对她说,“这是树林边缘,能望见阿尔卑斯山。”
“今天望得清楚吗?”
“壮美的山色一览无余。”
“您对我说过,山色每天都有点变化。”
“今天的山色,就像夏天正午的干渴吧。天黑之前,山色就融入暮色中了。”
“我希望您告诉我,我们面前这大片牧场上,有没有百合花?”
“没有,热特律德,这么高的地方个长白合花,顶多只有罕见的品种。”
“没有人们所说的田野百合花吧?”
“没有田野百合。”
“在纳沙泰尔一带的田野,也没有吗?”
“也没有田野百合。”
“那么主为什么对我们说:‘瞧瞧田野百合花’呢?”
“主既然说了,他那时代当然就有了;后来人类耕作,这种百合花就绝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