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感到极度不安,实在忍耐不住,几天之后便给朱丽叶写信,告诉她我去过封格斯马尔,见到阿莉莎又苍白又消瘦,我又多么深感不安;我恳求她保重身体并给我消息,可是等阿莉莎写信是等不来了。
信寄出不到一个月,我收到这样一封回信:
亲爱的杰罗姆:
我要告诉你一个非常沉痛的消息:我们可冷的阿莉莎离开人世了……
唉!你在信中表示的忧虑完全是有道理的。近几个月来,她身体日渐衰弱,却没有什么明显的病症;不过,她经我一再恳求,同意去看勒阿弗尔的A大夫;大夫给我写信说,她没有患什么大病。可是,你去看望她之后的第三天,她突然离开了封格斯马尔。这还是罗贝尔写信告诉我的,要不是罗贝尔,我还根本不知道她离家出走,她很少给我写信,因而没有她的音信,我也不会很快惊慌起来。我狠狠责备罗贝尔,不该放她走,应当陪她去巴黎。说起来你会相信吗;从那时候起,我们就不知道她的下落了。你能判断出真叫我担心死了;既见不到她,又无法给她写信。过了几天,罗贝尔去了巴黎,但是没有发现一点线索。他那人懒洋洋的,我们怀疑他是否尽力了。必须报警,我们不能总处于这种情况不明的折磨人的状态。于是,爱德华去了,经过认真查找,终于发现阿莉莎藏身的那家小疗养院。可惜太迟啦!我收到疗养院院长的一封信,通知我她去世的消息,同时也收到爱德华的电报,说他甚至未能最后见上她一面。她临终那天,把我们的地址写在一个信封上,好让人通知我们,在另外一个信封里,她装了给勒阿弗尔公证人的信件副本,遗嘱全写在上面。信中有一段我想与你有关,不久我会告诉你。爱德华和罗贝尔参加了前天举行的葬礼。护送灵柩的除了他们俩,还有几位病友:她们一定要参加葬礼,并且一直伴随她的遗体到墓地。可惜我没法儿去,第五个孩子随时要分娩了。
我亲爱的杰罗姆,我知道她的死讯要给你造成极痛深悲,我给你写信时也心如刀割。已有两天,我不得不卧床,写信很吃力,但是不愿意让任何人代笔,连爱德华和罗贝尔也不行,只能由我向你谈惟独我们二人了解的人。现在,我差不多成了老主妇了,厚厚的灰烬已经覆盖了火热的过去,现在可以了,希望再见到你。如果你要到尼姆来办事或游览,那就请到埃格一维弗来。爱德华会很高兴认识你,我们—人也能谈谈阿莉莎。再见,亲爱的杰罗姆。我非常伤心地拥抱你。
几天之后我便得知,阿莉莎将封格斯马尔田庄留给她兄弟,但是要求她房间的所有物品和她指定的几件家具,全部寄给朱丽叶。不久我就会收到封好寄给我的一包材料。我还得知她要求给她戴上紫晶十字架,正是最后相见那次我拒收的那枚:爱德华告诉我,她这遗愿如偿实现了。
公证人转寄给我的一包密件,装有阿莉莎的日记。我这里抄录许多篇。——只是抄录,不加评语。不难想像,我读这些日记时心中的感触和震动,要表述必然挂一漏万。
◎阿莉莎的日记
◇埃格—维弗
前天从勒阿弗尔动身,昨天到达尼姆。这是我头一回旅行!既不用操心家务,也不必动手做饭,不免有点儿无所事事,而今天,188X年5月24日,正逢我二十五岁生日,我开始写日记——虽无多大乐趣,也算有点儿营生;
因为,有生以来,也许我这是第一次感到孤独;来到这异乡,这近乎陌生的土地,我还不熟识。它要向我讲述的,一定类似诺曼底向我讲述的,我在封格斯马尔百听不厌的事情,——因为无论在哪里,上帝都不会变样——然而,这片南方的土地讲一种我未学过的语言,我听着不免感到惊奇。
◇5月24日
朱丽叶在我身边的躺椅上打盹。我们所在的露天走廊,给这座意大利式住宅增添了魅力,它与连接花园的铺沙庭院齐平……朱丽叶呆在躺椅上,就能望见起伏延至水塘的草坪,望见水面上嬉戏的一群五颜六色的野鸭,以及游弋的两只天鹅。据说水源是一条小溪,夏季从不枯竭;不过,小溪穿过园子,穿过越来越荒野的树丛,在干渴的灌木丛和葡萄园之间越来越窄,很快就完全窒息了。
……昨天我陪朱丽叶的时候,爱德华·泰西埃带父亲参观了花园、农场、贮藏室和葡萄园,——因此今天一清早,我就初次散步,独自探索这个园子了。这里许多花草树木我不认识很想知道名字,每种植物就折一根小枝,好在吃午饭的时候问别人。我认出了一种,就是杰罗姆在博尔盖萨别墅或多里亚——庞菲利那儿赞赏的青橡树……是我们诺尔省这种树的远亲,外观差异极大;这些树枝繁叶茂,差不多将园子尽头的一块狭小的空地这得严严实实,给这块踩着软绵绵的草坪蒙上神秘的色彩,足以引来仙女歌唱。我对大自然的情感,在封格斯马尔打上深深的基督教烙印,到了这里,却不由自主地染上神话色彩,我不免惊讶,甚至有点惊慌。然而,越来越压抑我的这种恐惧,还是宗教式的。我还叨念着:hic_nemus。
空气特别清新,周围静得出奇。我想到俄耳甫斯,想到阿尔米达,忽听一声鸟啼,独声啼叫,就在身边,极其婉转清脆,就好像整个大自然都等待这声啼叫。我的心剧烈地跳动,靠在一棵树上呆了片刻,这才回房,而全家上下还没有一人起床。
◇5月26日
一直没有杰罗姆的消息。他的信即使寄往勒阿弗尔,也会给我转来的……我的不安心情,只能对这本日记诉说;三天来,无论昨天的博地之行,还是祈祷,都未能片刻使我释念。今天,我也写不了别的什么:我到达埃格—维弗之后所产生的无名忧伤,也许没有别的缘故。——这种忧伤,在我内心的极深处,现在我觉得早就有了,只是被我引以自豪的快乐掩盖了。
◇5月27日
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我是通过推理,才对朱丽叶的幸福感到高兴的。
她这幸福,当初我多么诚心祝愿,甚至愿意为之牺牲我的幸福,可今天我却痛苦地看到,这幸福来得如此容易,同我们二人当初想像的大相径庭!
这事儿多复杂啊!如果……我能分辨清,看到朱丽叶是在别处,而不是在我的牺牲中找到幸福,她无需我作出牺牲就幸福了,我感到受了伤害,只是因为一种强烈的自私心理复萌。
现在,我得不到杰罗姆的消息就惴惴不安,这就应当扪心自问:我真的心甘情愿作出牺牲吗?上帝不再要求我这样做,我就觉得蒙受了屈辱。
难道一开始我就不行吗?
◇5月28日
这样剖析我的伤感,该有多么危险!我的心思已经倾注在这本日记上。
卖弄风情的心理,我原以为克服了,难道在这里又抬头了吗?不行,但愿这本日记不要充当我的心灵顾影自怜的镜子!我写日记是由于忧伤,而不是像我开始所想的那样出于无聊。忧伤是一种“犯罪的心态”,我早就没有这种感受了,现在依然憎恨,我要“简化”我的灵魂,清除这种状态。
这本日记应当助我的心灵重获快乐。
忧伤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当初我从不分析自己的快乐。
在封格斯马尔,我也是一个人,比在这里还要孤单……可是,我为什么不感到孤独呢?杰罗姆从意大利给我写信来的时候,我就承认他没有我也能生活,没有我也生活过来了,而我的思想追随他,分享他的快乐就行了。然而现在,我又情不自禁地呼唤他,觉得没有他,所有新奇的景物看着都烦人……
◇6月10日
这本日记刚刚开了头,就中断这么久,只因小莉丝出生了,天天晚上长时间守护朱丽叶;我所能写信告诉杰罗姆的情况,毫无兴趣记在日记里。
我要避免许多女人的无法容忍的通病:日记写过太琐碎。这本日记,我要当作自我完善的一种手段。
接下来的好多页是她的读书笔记和摘抄的片段,等等。然后,又是她在封格斯马尔写的日记:
◇7月16日
朱丽叶生活幸福,她这样说,看样子也如此:我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怀疑……然而,我在她身边的时候,这种美中不足、颇不舒服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呢?——也许感到这种幸福大实际了,得来太容易,完全是“特制”的,恐怕要束缚并窒息灵魂……
现在我不禁叩门自己,我所期望的究竟是幸福,还是走向幸福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