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出痛苦的狂笑,笑得嘴唇扭曲,并露出她所骄傲的那可爱如珍珠样的牙齿缺了一颗,一定是最近才掉的,因为他以前没有发现;这张缺了一颗牙的青灰、干瘪、扭曲的脸使葛辛感到一种可怕的剧痛。

“听我说,”他抓住她,把她拉到身边坐下……“好吧,是的,我要结婚了……我父亲非要我结婚不可,这你是知道的;不过反正我是要走的,你又何必这样呢?……”

她挣脱开来,还是不依不饶:

“你让我在树林里走了一英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你是想如果她大喊大叫的话,至少没有任何人能听见……不,没门……没有哭泣,没有眼泪。告诉你,我对像你这样的美男子烦透了……你尽管走好了,我决不拦着你……带着你的妻子滚到印度岛上去吧,你的小心肝,像你的家乡人们所说的一样……她一定是个纯洁的小东西……丑得像大猩猩一样,或者挺着个大肚子……因为你跟那些喜欢你的人一样笨。”

她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骂,肆意污辱,直到最后再也不能唾到他脸上,“胆小鬼……骗子……胆小鬼……”仿佛挥舞拳头一样挑衅性地逼近他的脸。

这时又轮到让一句话不说了,他并不试图阻止她。他更愿意看见她这个样子,卑劣,下流,真正是勒格朗老爹的女儿;这样分手会让他觉得好受些。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吗?因为她突然住了口,倒在情人脚下,泣不成声,浑身颤抖,抽抽噎噎地请他宽恕:“对不起,原谅我吧……我爱你,我只有你……我的爱,我的生命,别这样……你走了我怎么办呀?”

他有些被她的眼泪所屈服了……这正是他害怕的……他的眼泪也涌到了眼眶,他仰起脸不让满眶的泪水流出,他极力想让她安静下来,但说来说去只有一句:“但是反正我是要走的呀……”

她爬起身来,叫道,打破了他的所有幻想:

“噢!你不会走的。我会对你说:等一等,让我再多爱你一天……你以为你会找到第二个像我这样爱你的人吗?……你还很年轻,有的是时间结婚……可是我,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等到有一天我筋疲力尽时,我们自然会分手的。”

他想站起来,他有这个勇气,想告诉她说无论她怎样说都没用了。但是她跪在山谷凹处的泥泞中,拉着他不放,硬要他仍然坐下。她就这样跪在他的面前,跪在他的两腿之间,喘着粗气,火热的眼睛地盯着他,幼稚地亲吻他,用手掌抚摸他那冷漠的脸,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嘴里,试图重新点燃他们爱情的死灰,在他耳边喃喃着往日的甜蜜,那些浑身绵软醒来的早晨,那些尽情交颈叠股的礼拜日下午,她说还会给予他更多,要比这些更销魂千倍。她还知道许多其它的做爱方式,她会为他发明创新。

当她在他耳边这样低语的时候,她那被痛苦和惊恐笼罩的脸上,滚着大点的泪珠,后来她挣扎着梦魇般地大喊大叫:“噢!不会的……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不会离开我……”接着又是悲哭,哀号,呼救,好像看见他手里拿着刀子似的。

刽子手并不比死刑犯更坚强。如同她的爱抚一样,她的愤怒并不让他感到恐惧,可是对于她的绝望他浑身颤抖,她的哀号响彻树林,震颤着被惨淡的阳光染红的传播疟疾的静止的湖面……他料到了会有痛苦,但没有想到痛苦竟如此撕心裂肺。若不是新的爱情之光,他会忍不住伸出双手抱起她,对她说:“我留下,别哭了,我留下……”

他们俩就这样僵持了多长时间?……太阳只剩一缕红光了,在地平线上愈来愈狭窄;水池是灰黑色的,似乎它那有毒的蒸汽正在向对面的荒原、树林、山坡漫延。在一片黑暗中,他只能看见她那苍白的脸以及仰对着他的嘴里不断放出悲声。过了不久,黑夜来临,她的哭声停止了。接着是不断地眼泪下落的声音,仿佛哗啦啦大雨倾盆后的绵绵细雨,下个没完。间或发出一声叹息“噢”,低沉,嘶哑,就像是她看见了一个赶去又来,赶去又来的可怕幻影似的。

后来,什么都没有了。行啦,动物断气了……一阵寒冷的北风吹起,摇动着树枝,带来了远处钟声正敲四下的回声。

“起来,走吧,别呆在这儿啦。”

他把她徐徐扶起,觉得她软绵绵的,像孩子一样听话,因伤心悲哀而抽搐着,似乎对这个刚才表现得如此坚决的男人既怕又敬。她走在他身边,跟着他的脚步,但怯生生的,不敢挽他的胳膊。如果有人看见他们这样踉踉跄跄闷闷不乐地走在地面有黄色反光照亮的小路上,人们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农家夫妇,在地里辛苦了一天,正精疲力尽地回家去。

快要走出树林时,他们看见奥斯科纳的房门开着,屋里的灯光照着两个男人沉默的身影:“是你吗,葛辛?”老赫特玛的声音,他同看林人一起向他们走来。不见他们回来,又听见林里有哭声,他们感到不安。奥斯科纳正要去取他的枪,去找他们……

“晚上好,先生,太太……小姑娘很喜欢她的头巾……我只好让她戴着头巾睡觉……”

这次施舍,是他们一起做的最后一件事,他们的手最后一次共同抚摸了那个垂死的小身体。

“再见,再见,奥斯科纳老爹。”他们三人匆匆地往回走。赫特玛对响彻树林的嚎叫声十分好奇。“那声音时高时低,好像一头被人割断了喉咙的野兽……难道你们没听见?……”

他们俩都沉默着。

在看林人石径的拐弯处,让踯躅不前。

“留下来吃晚饭吧……”她低声哀求他……“火车已经开走了……你可以乘九点钟的那趟。”

他跟着他们回到家里。他何必怕呢?这种哭闹是不会上演第二次的,至少他可以给她一点儿小小的安慰。

客厅里很暖和,灯光明亮。听见他们进门的脚步声,女仆开始往桌上端菜。

“你们可算回来了!……”阿莉普说,她已经就座了,两只短短的胳膊下铺着餐巾。她揭开汤盆,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我的上帝,亲爱的!……”

原来是她发觉了芳妮那忧伤的面色,一下子像老了十岁一样,两眼肿胀发红,衣服上甚至头发上满是泥土,像逃脱警察追捕的下等娼妓一样衣裳凌乱。她喘了喘气,在灯光下眨了眨肿得可怜的眼睛,渐渐地,温暖的小屋,丰盛的晚宴,激起了她对那些快乐时光的回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抽泣着说:

“他要离开我……他要结婚……”

赫特玛,他的妻子、还有正在上菜的女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着葛辛。“不管怎么样,吃完饭再说。”胖男人说,看得出他很恼火。一片狼吞虎咽声与隔壁的流水声应和着,芳妮在洗脸,等她重新抹了脂粉,穿着白色羊毛浴袍回到客厅时,赫特玛夫妇惊愕地看着她,以为她又要哭闹,但她一句话也不说,贪婪地扑向菜盘,好像溺水者一样,用桌上的一切——面包、白菜、野鸭翅和土豆来填补她忧伤的低谷和哭泣的深渊。她拼命地吃呀,吃呀……

一开始大家谈话很拘束,渐渐就自然起来。赫特玛夫妇只关心那些日常琐事,如像用腌菜就薄饼就可使它容易消化,或者马鬃比羽毛更有利于睡眠等。晚餐顺利地进行到了喝咖啡的时候,为了使咖啡更香甜,这对胖子把咖啡都加上焦糖,他们胳膊肘支在桌上,细细地品尝着。

看着两个贪吃嗜睡的胖伙伴交换着那种互信的、平静的目光,可以说是一件开心的事。他们不想离去。让被他们的目光吸引,在这个到处充满回忆的熟悉的客厅里,他又感到那种疲倦而舒适的麻木了。一直在观察他的芳妮轻轻地把她的椅子拉近,手抚过他的腿,挽住了他的胳膊。

“听着,”他突然说,“九点了……我得走了,再见……我会给你写信的。”

他跳将起来,冲出大门,穿过街道,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路口的栅栏门。突然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再吻我一下吧……”

他感觉到自己被裹进了她敞开的浴袍里,她的身体赤裸着,她紧紧搂抱着他,一股芳香湿热的气息浸透了他的全身,那诀别的吻使他昏醉,在他嘴里留下炽热和眼泪的滋味。她感觉到了他的软弱,轻声说:“再呆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铁道上亮起了信号……火车来了!……

他用了巨大的力气才挣脱她的拥抱,一路飞奔到透过光秃秃的树木能看见信号灯闪烁的车站。他疲惫地倒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透过车窗看着小屋明亮的窗户,一个白色的身影倚着栅栏……车过时他幻想他的情妇将在轨道的转弯处自杀,“再见!再见……”这喊声驱散了他心里的恐惧。

他把头探出窗外,看见他们的小屋在一排平台后面渐渐模糊,越来越小,直到灯光仅仅像一颗星星那么大小。突然,他感到无限的欣慰和一种解脱。呼吸是多么自由啊,夜幕笼罩下的墨东山谷和那些巨大的山坡多么美啊,远处呈现出一个由无数灯光缀成的闪耀的三角形!伊琳娜在那儿等他,随着火车的疾驰,他向她奔去,怀着对爱情的热望和重获纯洁的生活的冲动……

到巴黎了!……他叫了车,直奔旺多姆广场。但在煤气灯下,他瞥见自己的衣服和鞋上满是污泥,厚重的泥浆,他还没有完全摆脱沉重肮脏的过去。“噢!不,今晚不能……”他回到雅各布街从前居住的旅馆,败家子已经为他预订了邻近他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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