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竟会因失恋而死!……现在他们吵架时,让再也不敢说将要离去,也不敢在生气时说:“幸好,这一切就快结束了。”她只需简单地答道:“好,你走好了……我呢,我一定会自杀的,就像她一样……”这样,就能唬住他。他从她那忧郁的目光和歌声中,从她那静默的冥想中看出了危险的迹象,他感到不安甚至恐惧。

可是他已经通过了晋级考试,结束了在外交部的实习,即将升为领事馆专员。他在考试中大获全胜,一有空缺的职位便会成为首选派往国外的人,这只不过是几礼拜甚至几天中的事!……已是晚秋,天时渐短,周围的一切都在急速地变化成冬天的容颜。一天早上,芳妮推开窗,看见这个季节的第一场大雾,叫道:

“看啦,燕子们已经不见了……”

一天一天,那些乡村中产人家都把百叶窗关了起来;维萨伊路上的搬家车排成了长龙,高大的乡村公共马车上堆满了包裹,车棚上、平台上一盆盆的绿色植物在风中翻转着叶子,远远看上去像是低空中飞着的云一样,一个个稻草堆树立在光秃秃的田野上。果园里的绿叶已经落尽,褪去了绿色的果园好像变小了,果园后面的避暑别墅大门紧闭,有红色屋顶的洗衣烘干室凄然而立。在房屋另一边,光秃秃的铁轨沿着树林伸展成一条不尽的黑线。

想到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满目凄凉中,他就感到自己真是太残酷了!他觉得于心不忍,他永远没有勇气说再见。而这也正是她有恃无恐的,她等待着最后一刻,在这以前她故作安静,什么也不说,履行着她那对于他的离去不加阻挠的诺言,这是他们起初就预见到并约好了的事。一天,他回到家中,带来这个消息:

“我被任命了……”

“哦!……上哪儿!……”

她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道;但她的唇色惨白,眼光黯淡,整个脸都在抽搐,他赶紧说:“不,不,还没有……我让埃杜安去了……这样我们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

她泪如泉涌,大声笑着,疯狂地吻他,哽咽着说:“谢谢,谢谢……我要给你更加快乐的生活!……你知道,想着你要离我而去,我才如此凶恶……”她想,慢慢她会更有心理准备,会听天由命。另外,等六个月以后,就不是秋天了,德苏勒特及其情人的死留下的阴影也淡漠了。

她果然信守诺言。不再发神经,也不再吵吵闹闹,甚至,为避免小孩子在跟前会使让不快,她还决心把他送到维萨伊的寄宿学校去。他只有礼拜天回来,如果说学校的环境还没有改变他叛逆、野蛮的天性的话,至少教会了他假装老实。他们平静地生活着,同好吃的赫特玛夫妇风平浪静地共进晚餐,钢琴又打开了,心爱的乐曲又奏起来了。但在内心深处,让比从前更加不安,更加困惑,他不知道他的软弱究竟要把他置于何种地步,有时他想放弃去领事馆任职,永远留在部里工作。这样就可以把他现在这种同居生活的契约无限期地延长下去;但他所有的青春美梦都将化为泡影,被毁灭的家庭也会陷入绝望之中,他的父亲肯定会跟他决裂,永远不会原谅他放弃大好前程,尤其是当他发觉其中的原因之后。

而且,这一切是为了谁呢?……为了一个他已经不再爱的、衰老憔悴的女人,面对她的旧情人他毫不在意就证实了这一点……事情既是这样,那这种生活究竟还有什么魔力呢?

十月末的一天早上,当他走进火车车厢时,与一个年轻姑娘的目光相遇了,他突然想起这就是他在树林里遇到的那个女孩,她那姣媚的少女风姿曾让他思念了好几个月。她还穿着那条被阳光印下美丽图案的浅色长裙,不过裙子外面还披了一件宽大的旅行斗篷;身旁放着书,一个小包,一大捧芦苇和秋日最后的花朵,显然她这是在乡间避暑完回巴黎去。她也记起了他来,眼中微笑含着笑意,就如一泓泉水一般清亮。一刹那间,他们俩已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您母亲现在身体怎么样了,达芒德先生?”老布其勒突然问他,被阳光照花了眼的让一开始没看见他,因为他缩在角落里读报,苍白的脸低垂着。

让回答了他,他居然还能记得他的家人,这使让深为感动;更使他感动的是那姑娘问到他的孪生小妹妹,因为她们曾经写了一封很可爱的信给她的叔叔,以感谢他替她们的母亲治病……她认识她们!……他觉得十分快乐;不过这天早上他似乎特别冲动,一听说他们要回巴黎去,布其勒即将开始医学院新学年的课程,他再没有别的机会遇见她时他又忧伤起来……车窗外掠过的田野,刚才还阳光普照,这时黯淡得似乎如同太阳正在日食一样。

火车汽笛长鸣了一声;巴黎到了。他鞠了一躬,便离开了他们,但在出站时他们又遇见了,在嘈杂的人流中布其勒告诉他在下个礼拜四以后他一定在家,就在旺多姆广场……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去喝杯茶……她挽着叔叔的手,让觉得一定是她对他发出的邀请。

他无数次下定决心要去布其勒家拜访,但都没有去——因为有什么必要让自己在事后白白后悔呢?——不过最终他还是对芳妮说部里最近将有一个盛大的晚会,他是一定得到场的。芳妮为他挑选衣服,烫了几条白色的领带。可是到了礼拜四晚上,他突然感到很没意思,不想出去。但他的情人劝他说这种宴会是必须得去的,她自责过于引诱他,过于霸占他了,最后她说服了他,温柔地为他穿衣服,打领带,整理头发,她一边忙个不停一边咯咯直乐,笑说她的手指有卷烟味恐怕他的舞伴们要扭头而去;她的香烟是不时放在壁炉上又不时拿起的。看见她是那样快乐而好心好意地忙碌着,他后悔不该说谎,差点就想说愿意陪她在家里烤火,如果不是她坚持说:“我非要你去……你非去不可!”并强行把他温柔地推到外面夜色笼罩的路上去的话。

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她已经睡着了,灯光照着她那熟睡中疲倦的面容,使他想起了在他刚刚从别人嘴里得知她那些可怕的秘密后,他也是这么晚回来,也是这样看她,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他真是太软弱了!是什么阴差阳错使得本应被砍断的锁链反而更加牢固了?……他恶心得想吐。这房间,这床,这女人,全都令他厌恶。于是,他轻轻拿起蜡烛走到隔壁去。他想一个人静静呆会儿,仔细想想今天发生的事……噢!并没有什么事,几乎没有什么事……

在我们常用的一些字眼中,有几个字包含着秘密的源泉,有时这源泉会忽然把它最深的蕴涵流露出来,并把它那特殊的、幽秘的含义告诉我们;不久,它又把自己隐遁起来,变成平常的样子,被人习惯性地机械地使用着,毫无意义地飞来飞去。爱情便是这些字眼中的一个:凡是曾经明白了解过这个字眼的整个含义的人们,定会明白什么叫甜蜜的焦虑,一小时以来让便处在这种甜蜜的焦虑中,起初他还不太清楚自己的感受。

在旺多姆广场的客厅的一角,他们坐在一起聊了很久,他所感到的只是一种完美的舒适,觉得自己被醉人的柔情包围着。

在他还没有离开那所房子而且还没有走出门的时候,他就被一阵狂喜抓住了,接着又像全身的血管都爆裂了一样昏迷了许久:“我这是怎么啦,上帝!……”回家路上,他觉得巴黎的大街小巷都是崭新的,光明的,灿烂的。

是的,在那些习惯于夜间活动的野兽们自由巡荡猎食的时候,在阴沟中的污秽都蒸发出来,在昏黄的煤气灯下流得满街都是的时候,他,萨芙的情人,对一切荒淫放荡都充满好奇的人,刚参加完全是华尔兹舞曲的舞会。但他此刻所看到的巴黎,是抬起满缀银饰的头对着星星吟唱的年轻姑娘眼中的巴黎,是沐浴着皎洁的月光令纯洁的心灵开放的贞洁的巴黎!当他走在车站的大楼梯上,就要回到自己那龌龊的住所时,他突然连自己也觉得诧异地大声说道:“可是我爱她……我爱她……”,于是他知道自己恋爱了。

“你回来啦?……你在干什么呢?”

芳妮从梦中惊醒,惶恐地发现他不在身边。他只好走过来拥抱她,对她撒谎,给她描述部里的舞会,告诉她那儿有什么漂亮的衣装,以及他同什么人跳舞;为了躲避她的诘问,尤其是要避免他所厌恶的爱抚,因为他满脑子里都是另一个女人的音容笑貌,他谎称有紧急的工作要做,说在为赫特玛赶制图纸。

“没有火了;你会着凉的。”

“不要紧,不要紧……”

“至少,你要把门打开,让我看见你屋里的灯光。”

他只得撒谎撒到底。收拾好桌子,铺开图纸,坐下来,一动不动,屏着呼息,凝想着,追忆着这天晚上的一切,而且为了使他的美梦深印在脑海中,他给塞沙利写信,详详细细地向他叙述发生的一切。夜风吹动着树枝,唿哨着,怒号着,但并没有树叶的沙沙声。火车一辆接一辆轰隆隆地驶过。被灯光搅得不得安宁的拉巴吕在它小小的笼子里挣扎着,惊叫着,不停地从这根栖架跳到那根栖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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