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摸索着在睡满人的床之间穿行,房间很大,墙上抹着石灰,壁龛里点着一支蜡烛。一整夜他们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亲吻,嬉笑,几乎喘不过气来,耳边是同房者们疲倦的鼾声和呻吟声,他们的棉布帽子和粗笨的工作鞋就紧挨着巴黎女人的丝绸长袍和精致的长靴。

拂晓时分,大门下部的一个小门被打开了,一缕白光淡淡地射在床板和硬地上,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嗳!是起来的时候了!”随即重又陷入昏暗的谷仓痛苦而迟缓地骚动起来,满屋子刚被唤醒的人发出沮丧的叹息声、伸懒声、喑哑的咳嗽声。粗壮沉默的泥水匠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并不曾想到他们曾睡在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身旁。

他们走后,她起床了,摸索着穿上长袍,迅速地盘好头发。“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一会儿她就带着一大把滴着露水的野花回来了。“现在,咱们睡吧……”说着,她把那清晨花朵的冷香散布在床上,使他们周围的空气恢复了新鲜。在他眼里,她从不曾像刚才走进谷仓时那样美丽动人。晨光映着她的笑,她的头发在飞舞,像手里的野花一样蓬乱。

还有一次,他们在维尔达维尔的池塘边午餐。这是一个薄雾弥漫的秋日的清晨,在他们面前的是恬静的秋水和红棕色的树林。饭馆的小花园里只有他们俩,他们一边吃着欧鲌鱼一边拥抱接吻。突然,从他们桌子旁的大树上吊着的简陋小木屋里传来一个呼喊调笑的声音:“喂!我说,朋友们,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才结束你们那斑鸠样的亲嘴和叽咕声呢?”接着,雕塑家高达那狮子般的脸和红棕色的大胡子从掏开的窗洞里探了出来。

“我很想下去同你们一起吃午饭……我在树上就像猫头鹰一样被你们吵得要死……”

芳妮没有回答,显然,碰见他使她感到不快,葛辛正好相反,不加思索便答应了,他对名艺术家充满好奇,能和高达共进午餐他深感荣幸。

高达看似不修边幅,其实他的一切都非常讲究。从使皱纹密布、长着酒糟鼻的脸庞显得容光焕发的白色真丝领带到突出尚还修长的腰身和发达的肌肉的紧身上衣,无不煞费苦心。在他看来,高达比在德苏勒特家的舞会上要显得苍老。

但使他诧异甚至使他有点不安的是雕刻家对他情人所用的那种亲密的语调。他叫她芳妮,对她直接以“你”相称。“你知道,”他边往桌上摆餐具边对她说,“我已经做了两礼拜的渔夫了。玛利亚同莫拉特尔跑了,一开始,我觉得生活一切照旧,可是今天早上走进雕塑室时,我觉得浑身没劲……完全不能工作……于是我丢下伙伴们,一个人跑来郊外午餐。一个人跑出来吃饭,这主意真是糟透了……我差一点就对着我的酒杯哭起来了……”

他斜瞅着嘴上刚长出茸毛,卷发的颜色像杯中的索泰尔纳酒一样的普罗旺斯人,说道:

“青春真是美妙的东西!……不用害怕会被女人抛弃,更重要的是,年轻可以传染……你看上去和他一样年轻……”

“刻薄的东西!……”她笑着高声说,她的笑声很有诱惑力,笑声中没有岁月的痕迹,只有爱着而又希望被爱的女人的青春活力。

“奇怪……真奇怪……”高达嘟囔着,一面吃一面打量他们,嘴角忧郁而嫉妒地抿成一道弧线。“我说,芳妮,你还记得在这里的一次午餐吗……很久了!……有阿扎纳、迪加瓦,所有我们这伙人……你掉进了池塘。我们给你穿上渔人的长袍,把你打扮成男人,那衣裳你穿着真是合体极了……”

“别说了……”她急促地打断,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因为这些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们的爱情从来都只是过眼云烟,她们不想去回忆过去经历了些什么,也不恐惧将来要遭遇些什么。

高达正好相反,他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借着索泰尔纳酒的酒劲,他开始大谈他那放纵的青春时代,他的爱情战绩及饮酒作乐的本事,聚会、郊游、剧院舞会、雕塑室的开支、战斗及胜利。不过,当他把因为谈起这些辉煌的日子而闪闪发光的双眼转向他们时,他发现他们正忙着从彼此的唇里啄葡萄吃,并没有在听他讲话。

“我说这些是不是让你们感到厌烦!……噢,当然啦,我让你们烦得要命……该死!老了就是让人讨厌……”他站起身来,扔下餐巾,冲着餐馆喊:“这顿午餐记我的账,郎古里老爹……”

他很黯然地走开了,拖着他的脚,好像身患绝症一样的虚弱。这对恋人久久地注视着金色树叶下他那佝偻的、长长的背影。

“可怜的高达!……他当然是很难堪的……”芳妮轻声说,语调里带着温柔的同情。当葛辛对玛利亚,一个妓女、模特居然无视高达的痛苦,居然看中了——谁呀?——莫拉特尔,一个无名的画家,毫无天才,除了年轻之外毫无可取之处而感到忿忿不平时,芳妮笑起来:“哦!你太天真了……你太天真了……”她用双手捧起他的头,把它仰放在自己膝上,然后把她的脸贴伏在他的眼睛与头发上,就像贴伏在一束花上一样。

这天晚上,让第一次在他情人屋里过夜,为此,她已经苦恼了三个月:“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不愿意呢?”

“我不知道……这让我觉得不自在……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是自由的,独身一人……”

郊游的疲倦帮助了她,她终于把他诱至拉卡德大街了,那里离车站是很近的。在一幢看上去豪华、舒适的房子前,一个戴着农妇常戴的帽子、似乎脾气很坏的老妇给他们开了门。

“这是麦西姆……晚上好,麦西姆……”芳妮扑上去拥抱她,说:“这是他,你知道的,我爱的国王……我终究把他带来了……快,把灯都点上,让房子亮起来……”

让一个人呆在小小的客厅里,客厅低矮的拱形窗户上挂着与罩在沙发和几件上了生漆的家具上的浅蓝丝缎相同布料的窗帘。墙上挂着三四张风景画,把那单调的帐幔衬得分明而有生气,每幅画的边上都写着赠言:“献给芳妮·勒格朗”,“献给我亲爱的芳妮”……

壁炉上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高达所雕刻的大理石萨芙,她的青铜像到处都是,葛辛儿时在他父亲的书房里就见过一个。借着放在雕像旁的一只蜡烛的光亮,他发现这件艺术品与他的情人之间有某些相似之处,只是雕像更精致,似乎也更年轻。那全身的轮廓线,那衣褶下凹凸的身段,那放在膝上的圆润的手臂,都是他所熟知而亲密的;他久久地欣赏着,沉浸在温馨的回忆中。

芳妮看见他在大理石像前出神地审视着,便用看似随意的口吻对他说:“有些地方像我,是吗?……高达的模特跟我长得很像……”随后她领他到她的卧室去,麦西姆正满脸不高兴地往独脚小圆桌上摆放两副餐具,所有的蜡烛都点燃了,就连带镜衣橱的两侧也点上了,壁炉里美丽的柴火,仍有着初烧时一样明亮的火焰,就像为正在梳妆打扮准备参加舞会的女人照亮的灯火一样快乐地燃烧着。

“我觉得在这儿吃饭比较好些,”她笑着说。

让从没有看见过一间装潢得这样精致的屋子。看惯了他母亲和姊妹们房中的那些路易十六时代的锦缎和稀疏的平纹细布,他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温软细腻的安乐窝,细木壁板上蒙着精美的丝绸,放在房间尽头的白色皮毛上的床只不过是比普通的长沙发更宽大些的沙发罢了。

在踯躅漫游田野、猝遇急雨、日暮时在泥泞不平的小路上艰难跋涉之后,这灯光柔和、温暖、斜边镜子里映出长长的蓝色身影的房间给他以温柔舒适的感触。不过,有一件事使他不能像一个十足的外省人一样尽情享受这幽会的快乐时光,那就是女仆的坏脾气以及当她看他时那种猜疑的目光,以致芳妮不得不把她打发走:“你去吧,麦西姆……我们自己会服侍自己的……”在那女人用力把门带上出去之后,芳妮说:“别介意,她是看着我太爱你了,所以生我的气……她说我简直是不要命了……这些乡下人,真是没有分寸,不过她的烹调手艺倒是比她的处事强得多,你尝尝这野兔肉。”

她切馅饼,开香槟,光顾着看他吃,自己都忘了吃,她一边忙碌着,一边不住地把她常在屋里穿的、宽松的阿尔及尔白色羊毛长袍的袖子挽到肩上,这让他想起了他们在德苏勒特家的初次见面。于是,他们挤在一张扶手椅上,共用一个盘子,细谈着那天晚上的种种。

“噢!我,”她说,“我一看见你走进来,我就想拥有你……我恨不得立刻就把你搂住带走,那旁人就不能再占有你了……你呢?你见到我时是怎么想的?……”

一开始她让他感到害怕;后来他觉得很信任她,同她就很随便了。“我想起来了,”他又说,“我还没有问你……你那天为什么生气?……是因为我念了拉古诺里的那两句诗吗?……”

她又像在舞会时那样皱了皱眉,随即又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不要再谈那些事了……”她用两臂抱着他,接着说:“是因为我有点害怕我自己……我想逃避,想克制我自己……但我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了……”

“噢!真的永远不能吗?”

“你看着吧!”

他只对她抱以年轻人的怀疑的微笑,没有注意到她对他说“你看着吧”时那种充满激情、差不多是恫吓的口气。她的搂抱是那样温软而柔顺,他坚信只要他轻轻一动就能解脱自己……

但他为什么要解脱自己呢?他在这个舒适的安乐窝里温软的空气中是那样舒适,她的呼吸轻轻地拂过他困得睁不开的双眼,朦胧中,他低垂的眼皮下又在演映着闪动的幻象:红棕色的树林、草场、湿淋淋的稻草堆,他们在郊外度过的柔情蜜意的一天。

清晨,他被麦西姆的声音惊醒了,她站在床边毫无礼貌地大叫:“他来了……他有话要同你说。”

“怎么!他有话要同我说?我难道不是在自己家里!……你怎么能放他进来呢……”

她怒气冲冲地蹦下床,冲出房间,半裸着身子,敞着胸,“躺着别动,亲爱的……我就回来……”但他没听她的,直到他把衣服完全穿好,两脚平安地插进靴子里,他才觉得一颗心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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