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啊!那天晚上在雅克的屋子里过得多么好哟!炉火投射到我们的台布上来的光多么明亮欢乐哟!那瓶原封的陈葡萄酒香味跟紫罗兰一样!还有那馅饼,焦黄的皮子多么漂亮!啊!像这种馅饼,现在再不会有人做了;我可怜的爱赛待,你也永远不会再尝到这样好的葡萄酒了!

雅克坐在桌子对面,正好跟我面对面,他斟酒给我喝;每一次我抬起头来,都看见他的眼光,温暖得像母亲的眼光一样,他温存地在朝我笑。我呢,真高兴,高兴得简直要发狂了。我说着,不停地说着!

“吃吧,”雅克把我的盘子盛满,对我说;可是我不停地说,连饭也不吃了。于是他为了叫我住嘴,也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把我们分手一年多以来做的事,一口气都讲给我听,讲了很久。

“你走了以后,”他对我说,即使说到最伤心的事,他还是带着那副安于天命的圣沽的笑容,“你走了以后,家里变得格外凄凉了。爸爸什么也不想干;他一天到晚在铺子里咒骂革命党,一天到晚嚷着说我畏头蠢驴,可是这对事情没有一点帮助。天天早上都有拒绝兑付的票据,每隔一天都有法院的执达员来!每一下门铃的响声都吓得我们心惊肉跳。啊!你走得正是时候。

“像这样可怕的日子过了一个月以后,爸爸动身到布列塔尼去替葡萄酒公司办事,爱赛特太太到巴蒂斯特舅舅家里去了。我把他们俩都送上船。你想我流了多少眼泪吧……他们走了以后,我们的全部可怜的家具都卖了,嗯,亲爱的,我亲眼看着在我们家门口的街上卖掉的;唉!看着自己的家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了,真叫人痛心。我们家里的所有那些木头做的和布缝的东西,想不到它们已经成了我们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你瞧!那摆衬衣被申的衣柜,你也知道,就是那口镶板上雕着拉提琴的粉红色小爱神的衣柜,给搬走的时候,我真恨不得追上那个买主,大声叫嚷:‘把它留下!’这一点你是能够理解的,是不是?

“全部家具里,我只留下了一张椅子、一床褥子和一把扫帚;这把扫帚对我很有用,有什么用,你就会知道了。我把这些财产安置在灯笼街我们的房子的一个角落里,房租已经多付了两个月,我一个人占据了那一大套空荡荡、冷冰冰、没有窗帘的房间。啊!亲爱的,有多么伤心哟!每天晚上,我从办事房回来,都要重新悲伤一番,而且发觉只有我一个人待在这四堵墙壁中间好像感到很诧异似的。我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把门关得非常重,好让屋子里有点响声。有时候好像有人在铺子里叫我,于是我连忙嚷道:‘我来啦!’我走进咱们妈的屋里,我总是相信我还会看见她坐在窗边的那把扶手椅上闷闷不乐地结毛线……

“越是倒霉越倒霉,巴巴罗特又出现啦。这些可怕的小虫子,我们刚到里昂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打败它们,它们准是知道你们走了,又想卷土重来,而且这一次来势比头一次还要厉害。起初我还想抵抗。我天天晚上都在厨房里,一只手端蜡烛,一只手拿妇帚,像獅子似的斗着,不过眼泪一直不停地流。不幸的是只有我一个人,我使尽了全身力气也是枉然,这已经跟老阿努在的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况且,巴巴罗特来得也特别多。我相信全里昂的巴巴罗特,天知道在那个潮湿的大城市里有多少!——都聚在一起来围攻咱们的家。厨房里都变成一片黑颜色啦。我无可奈何,只好把厨房让给它们。有的时候我胆战心惊地从锁孔往里张一张。简直有几千万,几万万……你也许以为这些可诅咒的畜生就留在那儿了!啊!才不呢!你不了解,这些北方诸就喜欢得寸进尺。尽管有门有锁,它们还是从厨房钻到饭厅里来了,我本来在饭厅里搭床睡觉。我把床搬到铺子里,后来又搬到客厅里。你还笑!你倒来试试看。

“这些该死的巴巴罗特,把我从一间屋子赶到另一间屋子,一直把我赶到了过道尽里头咱们从前住的那间小屋子。它们让我在那间屋子里安静了两天;后来,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看见有百来个巴巴罗特静悄悄地沿着我的扫帚往上爬,另外还有一队很有秩序地朝着我的床爬过来。我的武器给夺走了,我的最后的阵地也给攻破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逃走。我当时就是这么做了。我把褥子、椅子、扫帚都丢给巴巴罗特,我从灯笼街的这所可怕的房子里逃出来,永远不再回去了。

“我在里昂又过了几个月,不过这几个月非常长,非常忧愁,泪水从来没有干过。在我的办事房里,大伙儿都管我叫做圣玛大肋纳了。我什么地方也不去。我没有一个朋友。唯一的消遣,就是看你的信……啊!我的达尼埃尔,你叙述起事情来叙述得多么漂亮!我看你只要愿意,一定可以到报纸上去投稿。你不像我。你想想看,由于一天到晚记录口授,我的智力跟一架缝纫机差不了多少了。要我自己去想出什么东西,已经不可能。爱赛特先生对我说:雅克,你这头蠢驴说得很有道理。说到底,做一头驴子也没有什么不好。驴子是好牲口,有耐性,强壮,勤劳,心地善良,而且腰板儿硬朗……不过咱们还是接着谈我的故事吧。

“在你的每一封信里,你都跟我提到重新把家建立起来,多亏你能说会道,我跟你一样也为这个伟大的念头兴奋得不得了。不幸的是,我在里昂挣的钱只够维持我的生活。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有了到巴黎来的想法。好像到了这儿,我就更可以帮助家里,更可以找到我们伟大的重建工作所必需的材料似的。我就这样决定离开了;只不过我还是采取了预防措施。我不愿意像一只羽毛未丰的小麻雀似的沦落在巴黎街头。我的达尼埃尔,换了你就没有问题了,长得漂亮的孩子运气总是好的;可是我呢,我是一个好哭鼻子的人!

“于是我跑去求我们的朋友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给我写几封介绍信。他这个人在圣日耳曼区很有点声望。他给我写了两封信,一封信写给一位伯爵,另一封信写给一位公爵。你也看到了,我穿得很考究。我找到了一个裁缝,他看见我人还忠厚,答应赊给我一件漂亮的黑礼服,还有背心,裤子等等附带的衣服。我把我的介绍信放在衣服里,衣服放在一个大皮钽里,口袋里只带着三个路易就动身了:三十五法郎作路费,二十五法郎以备急需时用。

“我到巴黎的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就穿着黑礼服,戴着黄手套,走到街上去了。你可以学个乖,小达尼埃尔,我当时这么做是非常可笑的。在巴黎,早上七点钟,所有穿黑礼服的人都在睡觉,或者说应该在睡觉。我当时不知道;我很骄傲地把我那一套黑礼服在这些大街上露给人看,一边还把新买的薄底皮鞋踩得咯吱咯吱响。我还以为一大清早出来,准可以有更多的机会碰到命运女神呢。这又是一个错误,巴黎的命运女神早上也是不起来的。

“我就这样口袋里带着介绍信,快步地向圣日耳曼区奔“我先到里尔街的伯爵家里;然后到圣纪壳姆街的公爵家里。在这两个地方,我都看到用人们正在洗天井和擦铜门铃。我对这些无赖说,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我来找他们的主人谈谈,他们听了,一边当着我的面笑话我,一边还把水泼在我的腿上……亲爱的,有什么法子呢?这也是我自己的错:因为只有修脚的才在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呢。这一点可得好好记住。

“我非常了解你,换了你的话,我担保你不敢再回到这些人家,再也不敢来忍受这伙奴仆的轻蔑的眼光了。可是我呢!我就在当天下午又老着脸来了,并且跟早上一样,我要用人们带我去见他们的主人,我还是说是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我来的。全亏我勇敢;这两位先生又都是可以接见客人的,我立刻就给带了进去。我遇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和两种完全不同的招待。里尔街的伯爵很冷淡地接见我。他瘦长的脸上,神情严肃,甚至严肃到了高傲的地步,叫我非常害怕。我简直找不出几句话好对他说。他也不跟我多谈。他看了圣尼锡埃教堂本堂神父的信,就把信放在口袋里,叫我把地址留下,用一个冷冰冰的手势把我打发出去,一边对我说:‘我替您留、好了;您用不着再来。一有消息,我就写信通知您。’

“让这个人见鬼去吧!我从他家里出来的时候,一直连骨髓都冷透了幸亏我在圣纪务姆街受到的接待使我的心又温暖起来。公爵是世界上最快乐、最开朗、最达观、最可爱的人。他多么爱他亲爱的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啊!只要是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的人,在圣纪尧姆街可以受到多么好的招待哟!……啊!那个好人!那个善良的公爵!我们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他请我闻了一撮带香柠様味的鼻烟,拉了拉我的耳朵,临送我走,还在我脸蛋上拍了一下,并且说了一番很好听的话:

“‘您的事由我负责。我很快就可以满足您的需要。在那以前,只要您愿意,您可以常常来看看我。’

“我走的时候,真髙兴得发疯了。

“我出于谨慎,一连两天都没有再去。到了第三天,我才到圣纪尧姆街的公馆里去。一个穿着金线绣花的蓝号衣的大个子问我的姓名。我很神气地回答:

“‘请您就说是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来的。’“他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公爵先生很忙。他请先生原谅,请先生改一天再来“你可以想象得到,这样一位可怜的公爵,我还会不原谅他!

“第二天,还是那个时候我又去了。我看见头一天的那个穿蓝号衣的大个子,好像一只鹦鹉似的站在台阶上。他老远看见我,就板着脸对我说:

“‘公爵先生出去了。’

“‘啊!很好!’我回答,‘我以后再来吧。请您告诉他,我是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来的。’

“第二天,我又去了;而且以后天天去,但是总是见不着。这一次公爵在洗澡,另一次在望弥撒。这一天公爵在打网球,另一天在会客人。会客人!说得倒好听!那么,我呢,难道我就不算客人!

“到了最后,我自己也觉得自己说来说去的‘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来的’,实在很可笑,再也不敢说我是谁介绍来的了。可是那个立在台阶上的大个子蓝鹦鹉,在我走的时候,没有广次不带着一副很不客气的严肃态度,向我喊道:

“‘先生,您准是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介绍来的吧?’“这句话把其余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蓝鹦鹉都引得哈哈大笑。这一堆无赖!要是我能够不管什么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不神父,打他们几棍子,替自己出出气有多好!

“我到巴黎已经有十来天了,有一天晚上,又是一次从圣纪尧姆街垂头丧气地拜访回来,——我发过誓一直要去到他们把我赶出门为止,——发现在我住的那所房子的看门人的屋子里有一封很短的信。你猜是谁的?……一封伯爵的信,亲爱的,里尔街的那位伯爵的信,他出面介绍,叫我赶快到他的朋友达克维尔侯爵家里去。侯爵家里需要一个秘书……你想想看,多么快活!而且又是怎样的一个教训啊!这个冷酷无情的人,我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是那么少,反倒是他照应了我;可是另外一位呢,那样笑脸迎人,却叫我在他的台阶上伸长脖子内等了一个星期,让自己和圣尼锡埃教堂的本堂神父一起听任那些穿绣金花的蓝号衣的鹦鹉嘲笑……亲爱的,这就叫做生活;一个人到了巴黎很快就会懂得的。

“我一分钟也不耽搁,连忙跑到达克维尔侯爵家里。我遇见的是一个动个不停的小老头儿,又干又瘦,灵活、愉快得像一只蜜蜂。你一会就可以知道他是个怎样有趣的人了。他长了一个贵族气派的脑袋,脸清秀、苍白,头发笔直,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在很久很久以前被人用剑一下子戳瞎了,不过留下来的那只,如此明亮,如此龟神,如此富于表情,如此咄咄逼人,使人不可能说侯爵是个独眼龙,而只能说是他一只眼睛起到两只眼睛的作用。

“我到了这个古怪的小老头儿面前,开始跟他说几句应时的客套话;可是他千脆把我拦住了。

“‘少说废话!’他对我说,‘我不喜欢听。让我们谈正经事情吧。我正在写我的回忆录。不幸的是我开始得晚了一点,我没有时间再浪费了,因为我的年纪已经很大啦。我估计把我的时间都花上去,需要工作三年才能写完。我今年七十岁,两条腿已经不行,不过脑子还没有糊涂。因此我可以希望苒继续干三年,把我的回忆录好好地写完。只不过,我没有一分钟多余;这一点我原来的秘书不明白。这个笨蛋——凭良心说他倒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我也很乐意用他,——竟异想天开,想去谈恋爱结婚了。这还不要紧,坏的是在今天早晨,这个鬼东西来向我请两天假去举行婚礼。啊!这倒好!两天的假!一分钟也不可以。

“‘“不过,侯爵先生……”

“‘“没有什么‘不过,侯爵先生……’如果您两天不来,您就永远不用来了。”

“‘“那么我走了,侯爵先生。”

“‘“祝您一路平安!”

“‘您看,我的这个坏蛋就这样走了……亲爱的孩子,我打算叫您来代替他。条件有下面这些:秘书早上八点钟到我家里来;他把中饭带来。我口授一直口授到中午。中午,秘书单独吃午饭,因为我是从来不吃午饭的。秘书的这顿午饭应该吃得很快,吃完了以后,我们再接着工作。如果我出门,秘书要跟着我一起出门;他带着铅笔和纸。我照常口授:在车子上,在散步场所,在拜客的时候,不论什么地方!晚上,秘书跟我一起吃饭,吃完晚饭,我们把白天记录下来的口授重新念一遍。我八点钟睡觉,秘书从八点钟一直到第二天都没有事儿。我每月出一百法郎,另外供给晚饭。当然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三年以后,回忆录写完了,他可以得到一件礼物,一件贵重的礼物,凭我达克维尔一句话!我要求的是要守时间,不结婚,会很快地记录口授。您会记录口授吗?’

“‘啊!会着呢,侯爵先生,’我回答的时候真想笑了。

“事实上也真可笑,我命中注定了非要一辈子记录口授不可!……

“‘好,那么您就生下来吧,’侯爵接着说,‘这儿是纸和墨水。咱们马上就工作。我已经到了第二十四章我跟德·维莱尔先生的争执。”开始写吧……’

“他开始一边用细得像知了的声音口授给我记录,一边跳跳蹦蹦从尾子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我的达尼埃尔,我就这样到了这个怪人的家里做事,这个怪人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好人。一直到现在,我们俩彼此都很满意;昨天晚上,知道你要到了,他要我把这瓶陈年葡萄酒带给你。我们每天晚上吃晚饭喝的都是这种酒,这也就跟你说明我们吃的饭好不好了。不过,早上我自己带着午饭;你要是看见我机在有纹章的台布上,在一个穆斯蒂埃的细瓷盆子里吃我的两个子儿的意大利干酪,你一定要笑了。这个老好人这么办,倒不是囡为他吝啬;而是免得他的老厨子皮卢瓦先生替我预备午饭太累……总之,我过的生活并不是不愉快的。侯爵的回忆录对我也很有益处,我知道了许许多多关于德卡兹先生和德·维莱尔先生的事,这些事对我说来早晚总会有用处的。晚上八点钟,我就自由了。我到阅览室去看报,或者去看看咱们的朋友皮埃罗特……你还记得咱们的朋友皮埃罗特吗?你瞧!就是塞文山区的皮埃罗特,妈妈的奶兄弟。今天皮埃罗特已经不是从前的皮埃罗特了;他现在是地地道道的皮埃罗特先生。他在鲑鱼巷开着一家很体而的瓷器店;因为他非常喜欢爱赛特太太,所以他非常欢迎我到他家里去。冬天的晚上,他家真是个消愁解闷的地方……可是现在有你啦,我不会再为晚上担心了……小弟弟,你也不会为晚上担心,是不是?啊!达尼埃尔,我的达尼埃尔,我多么高兴!咱们会多么幸福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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