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个礼拜天,一大早,杜热纳大街上的糕点商苏罗就把他的小伙计喊出来,对他说道:

“这些小馅饼是波尼卡尔先生订的……你把它们送过去,快去快回……凡尔赛军好像开进了巴黎。”

这名小伙子对政治一窍不通,他把热呼呼的小馅饼放进焙馅饼的模子,接着把馅饼模子放进一块白毛巾里,然后又把馅饼、毛巾一起平放在无边软帽上,向波尼卡尔先生居住的圣路易岛飞快跑去。五月的早晨天气宜人,阳光明媚,贮藏着成捆的紫丁香和樱桃树的花木店里充满了阳光。尽管在马莱能听见远方的枪声和大街拐角处的军号声,但这个古老街区一直保持着平静。空气中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孩子们在院子的最里面跳轮舞,大姑娘们在门前打羽毛球,还有这个白色的小身影,闻着香喷喷、热乎乎的馅饼味,在马路中间小步快跑,更为这个战斗的早晨增添了天真无邪和盛装过节的气氛。这个街区所有的热闹景象仿佛全都集中在利沃里大街。人们拖着大炮,修筑街垒;到处都是聚集的人群,忙忙碌碌的国民自卫队士兵。可这个小糕点师傅没有被这些景象搞昏头。这些孩子太熟悉在喧嚣的大街上的茫茫人海中穿行了!每逢佳节,大街被挤得水泄不通的新年元旦、封斋前的礼拜天,他们跑的路最多;所以革命并不让它们觉得奇怪。

白色的无边软帽混进士兵的军帽和刺刀中间,为了避免冲撞,优雅地摇摆着,有时走得很快,有时被迫放慢速度,但仍能感觉到想奔跑的强烈愿望,看着这些,真觉得有意思。打仗,打仗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在十二点钟赶到波尼卡尔先生家里,动作麻利地取走正在候见厅的小桌了上等着他的小费。

突然,人群中出现一阵可怕的拥挤;共和国托养的战争孤儿唱着歌以跑步的速度鱼贯而行。这些小淘气年龄在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身背步枪,腰扎红皮带,脚夺高筒靴,这种装束显得滑稽可笑。他们被扮成士兵,个个神气活现,就像是封斋前的星期二,头戴纸帽,撑着一把奇形怪状的粉红色的破阳伞,走在泥泞的林荫大道上一样。小糕点师傅在这次拥挤中吃力地保持平衡;但他曾带着他的小馅饼在冰上滑行过,在人行道上画过许多方格,所以这些小馅饼只是受了一些惊吓。这种欢乐场景,这些歌曲,这些红皮带,羡慕、好奇使小伙计萌发了跟着这支漂亮的队伍走一段路的想法;他不知不觉地就过了城市饭店和通往圣路易岛的大桥,一路疯狂地奔跑,风尘仆仆,也不知道他被带到了何处。

◎二

波尼卡尔一家养成在礼拜天吃小馅饼的习惯,最少也有二十五年的历史了。十二点正,当全家人——大大小小——聚集在大厅里的时候,一阵欢快,激烈的门铃声向所有的人宣布:

“啊!送糕点的来了。”

于是,随着椅子的移动声、节日服装的窸窸窣窣声和站在已摆好的桌子前面的一大帮孩子的欢笑声,这个幸福的资产阶级家庭的所有成员开始有条不紊地围着堆放在银暖锅上的小馅饼坐了下来。

可是这一天,门铃却一直哑然无声。波尼卡尔先生气愤地看着那只座钟,那只古老的座钟由一只用稻草填塞的苍鹭支撑着,走时既没有快过也没有慢过。孩子们站在玻璃窗前,打着呵欠,守视着街角,小伙计通常就是从那里钻出来的。谈话变得没有生气;钟敲十二下时,他们便觉得饥肠辘辘,饭厅里显得很空旷、很凄凉,尽管古老的银器在缎纹桌布上烁烁闪亮,尽管桌子四周摆着餐巾叠成的硬挺挺的白色的小角。

那个老女仆已经不止一次走到主人身边就着他的耳朵说……火腿已经烧好了……青豌豆已经煮过头了……但是,波尼卡尔先生没有小馅饼决不上桌;他生苏罗的气,决定亲自去那里,看看这种闻所未闻的耽搁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挥动拐杖气势汹汹地出门时,一些邻居提醒他:

“波尼卡尔先生,要小心啊……据说,凡尔赛军已经打进巴黎了。”

他什么也不想听,甚至不顾从与塞纳河水平齐的纳伊利传来的枪声,不顾从城市饭店发射的能使整个街区的玻璃窗都震响的警炮。

“噢!这个苏罗……这个苏罗!……”

他在奔跑的人群中自言自语,好像已经看到自己在那个糕点店里,用拐杖敲打着石板,震得窗户玻璃和装罗姆酒水果蛋糕的碟子直抖动。路易·菲利普大桥上设置的路障把他的怒气扫得干干净净。那里有几名样子凶狠的巴黎公社战士,正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已除去铺路石的地面上。

“公民,你到哪里去?”

这位公民向他们作了解释;但小馅饼的故事显得很可疑,波尼卡尔先生穿着漂亮的节日礼服,戴着金架眼镜,完全是一副老反动派的模样。

“这是个密探,”巴黎公社战士说道。“必须把他送到里戈那里去。”

说完,四个并没有生气并显得十分诚恳的男子离开了街垒,推着这个可怜的怒气冲冲的老头,用拐杖殴打他。

我不知道他们准备如何处置这个老头,半个小时之后,他们把他押往一个准备出发去凡尔赛宫的囚犯队伍。波尼卡尔大声抗议,第一百遍地讲述他的故事。不幸的是,这个小馅子杀害。——译注。饼的故事显得是那么荒谬,在这个大动乱的年代里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以致于这些长官们只是一个劲地笑。

“好了,好了,我的老头……你到凡尔赛宫去解释吧。”

经过香榭里舍大街,那里依然硝烟弥漫,囚犯队伍由两支轻装兵押着。

◎三

囚犯们每五个人紧凑地排成一行。为了防止囚犯队伍走散,轻装兵强迫他们手挽着手;长长的人群队伍在马路上飞扬的尘土中踏步走,发出狂风暴雨般的脚步声。

不幸的波尼卡尔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恐惧和疲劳使他呆若木鸡。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囚犯队伍的后面,夹在两个散发着汽油和白酒味的老妖婆中间;周围的人听见他絮絮叨叨地诅咒:“糕点铺老板,小馅饼,”还以为他疯了呢。

实际上,这个可怜的老头已经失去了理智。囚犯队伍下坡时松散了一些,他似乎看见那边尘土飞扬的夹缝里,苏罗糕点店里的那个头戴软帽、身穿白上衣的小伙计?这种幻觉出现十次了!这一闪而过的白色身影,从他的眼前掠过,仿佛在嘲弄他,继而又消失在这些由制服、罩衫和破衣烂衫组成的人潮之中。

夕阳西下时,他们终于抵达凡尔赛宫;人们注意到了这个衣冠不整、满身尘土、惶恐不安的戴着眼镜的资产阶级老头,所有的人都同意给他安上一个坏蛋的形象。他们说:

“他是费立克斯·比亚……不!他是德勒克吕兹。”

押送队伍的轻装兵费了很大一番周折才把他平安无事地送到橙园大院。只有到了那里,这群可怜的囚徒才能分散开,躺在地上喘一口气。有的人睡着了,有的人在诅骂,有的人在咳嗽,有的人在哭泣,波尼卡尔既不睡觉,也不哭泣。他坐在台阶边,把脑袋埋在双手里,十有八九将死于饥饿、耻辱和疲劳,他又回想起这个不幸的日子,从家里出发,邻居的担心,直到晚上才找到的也许还要等候的安身之地,此外,还有耻辱、诅咒、遭拐杖殴打,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不守时的糕点商。

“波尼卡尔先生,这是你的小馅饼!……”突然,他身边有个声音对他说道。

这个老好人抬起头,很吃惊地看见苏罗店里的那个小伙计把藏在白围裙下的馅饼模子拿了出来。小伙计是同共和国抚养的战争孤儿们一起被抓来的。于是,尽管出现了骚乱,尽管遭受了牢狱之灾,这个礼拜天也像以往一样,波尼卡尔先生吃上了小馅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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