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团的士兵在铁路边的斜坡上作战,集结在对面的树林下面的整个普鲁士军队正在集中火力向他们射击。两军开战,互相射击,距离只有八十米。军官们高喊:“卧倒!……”但是没人服从命令,这个骄傲的兵团昂首挺立着,聚集在军旗的周围。在由西下的夕阳、抽穗的麦子、和牧场组成的无际的天边,这一群被硝烟笼罩着的动荡不安的士兵,就像是在旷野之中突然遭遇可怕的暴风雨的第一阵旋风袭击的羊群。

落在这块斜坡上的,却是枪林弹雨!只听见机枪排射的嗒嗒声,军用饭盒在壕沟里滚动时发出的沉闷的嘭嘭声,以及从战场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久久震响的子弹声,有如一件恐怖的、声音洪亮的乐器的紧绷绷的弦声。时不时地,军旗在士兵的头顶上方高高竖起,在机枪的扫射中飘扬,然后在硝烟中消失。于是,一个庄严、骄傲的声音响起来了,盖住了排射的枪声、嘶哑的喘气声和伤员的咒骂声:

“向旗子致敬!我的孩子们,向旗子致敬!……”

话音刚落,一名军官一跃而起,直冲过去,在红色的烟雾中模糊得像个影子;于是,英雄的旗帜又竖起来了,在战场上继续飘扬。

它已经倒下去二十二次了!……倒下二十二次。旗杆依然是暖的,它从垂死的士兵手中落下来,又被另一双手抓住、高高举起;这样,太阳落山后,兵团残余的士兵——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一些人——开始慢慢撤退,军旗在奥尔努中士的手中只剩下一块小布片了,中士是当天的第二十三名旗手。

◎二

这个奥尔努中士是个地位低下的老好人,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在军中服役二十年,才谋得一个士官的职位。捡来的孩子所经历过的种种苦难和使人头脑迟钝的兵营生活,从他那又低又执拗的前额、被背包压驼的脊背以及在队伍中懵懵懂懂的神态里很容易看出来。部队里的生活使他变得有些口吃,但是,做一名旗手是不需要口才的。那天晚上,上校就对他说:

“你拿到军旗了,你很勇敢;那好,军旗就交给你了。”

随军食品小卖部的女管理员马上在他那件被雨水和炮火弄得褪了色的破旧的军大衣上,镶上了少尉军衔的绦带。

这是他谦卑的一生中唯一的骄傲。这名老兵的腰杆子一下子挺直了。这个习惯了躬着背走路、眼睛只看地面的可怜的人从此有了一副骄傲的面孔,他总是抬起眼睛,注视着这面已成了破布片的旗子,笔直地举在手中,举过了死亡、背叛和溃逃。

你从来也没见过像在战场上的奥尔努斯这么幸福的人,他双手握着旗杆,将军稳稳地夹在皮套中间。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他严肃得像个神甫,仿佛手中拿的是一件圣物。他的全部生命,他的所有力量统统都集中在握着这面美丽的金色的旗帜的旗杆的全部手指上,子弹从旗子上擦过去,他藐视的目光看着对面的普鲁士人,仿佛在说:“你们试试看把它从我这儿抢走!……”

没有人去试,连死人也不愿意去试。波尔尼之战,格拉佛洛特之战,伤亡惨重,旗子到处转移,它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但它却一直握在老奥尔努斯的手中。

◎三

接着,到了九月份,梅斯的部队,封锁,在泥浆中的长时间休息。大炮生锈了,世上第一流的部队由于没有军事行动、没有消息,生活必须品匮乏而士气低落,士兵们在他们的枪架下发着高烧,烦躁不安,等待死神降临。长官和士兵都一撅不振;只有奥尔努斯依然充满信心。他那面破烂的三色旗代替了一切,只要他看到旗子还在那里,他就相信什么都没有失去。不幸的是,由于停战,上校把这面军旗放在地处梅斯市郊他的家里保存;这个正直的奥尔努斯就像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儿的母亲。他总是牵肠挂肚。思念太强烈了,他就跑到梅斯,只是为了看见旗子依然静静地靠在墙边,回来后信心十足,勇气倍增,同时带到他的湿湿的帐篷里的还有让三色旗在普鲁士人的战壕上飘扬的战斗和前进的梦想。

巴赞元帅当天的命令使他的幻想破灭了。一天早晨,一觉醒来时,奥尔努斯看见整个军营都沸沸扬扬的;成群结队的士兵情绪高涨,狂呼乱叫,向城里挥舞着拳头,仿佛他们的愤慨是针对一个罪魁祸首的。他们高喊:“把他绑起来!……把他枪毙了!……”军官们任由他们呼喊……他们走到一边,低着头,仿佛在他们的士兵面前羞愧的抬不起头。确实是奇耻大辱。有人刚刚向十五万身体强健、装备精良的士兵宣读了元帅的命令:向敌人不战而降。

“军旗呢?”奥尔努斯面色苍白地问道……

军旗同剩下的枪枝、剩下的部队、剩下的所有东西一起缴给普军……

“他……他……他妈的!”这个可怜的人结结巴巴地骂道。“他们别想拿到我的这一面旗……”

他开始向城里飞奔。

◎四

城里也一样热闹非凡。国民自卫队士兵、有产者、国民别动队士兵在呐喊,在闹腾。一些使团代表浑身发抖地经过,准备去元帅那里。奥尔努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他自言自语,踏上了市郊的路。

“想把旗子从我手中夺走!……走着瞧吧!这可能吗?他有权这么做吗?让他们把自己的东西,把他的那些镀金的华丽的四轮马车,把他从墨西哥带回来的那套不加焊接、整件制成的又贵重又漂亮的金属餐具送给普鲁士人好了!可是,那面旗子属于我……它是我的荣誉。我不准别人碰它。”

他一边奔跑,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这些不完整的话语;但是,这个老家伙,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打定了主意!非常明确的不可动摇的主意:拿走旗子,把它带回部队,跟那些愿意跟他走的士兵一起,把普鲁士人踩在脚下。

当他来到上校家门前时,守卫的人甚至不让他进去。上校也非常气愤,不想见任何人……但奥尔努斯已经豁出去了。他骂娘、喊叫,推开值勤的卫兵:“我的旗子……我要我的旗子……”最后,一扇窗户打开了:

“是你吗,奥尔努斯?”

“是的,上校,我……”

“所有的旗子都送到阿尔塞纳尔去了……你只要去那里就行了,那里的人会给你开一张收条的……”

“收条?……为什么要收条?……”

“是元帅的命令……”

“可是,上校……”

“让我安静一会吧!……”

窗子重新关上了。

老奥尔努斯踉踉跄跄地走着,如同一个喝醉酒的人。

“一张收条,一张收条……”他机械地重复道……最后,他又开始上路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旗子在阿尔塞纳尔,他必须不惜任何代价把它重新拿到手。

◎五

阿尔塞纳尔的所有大门都完全敞开,让在院子里排队等候的普鲁士军用货车过去。奥尔努斯走进去的时候,感到一阵颤栗。所有的旗手都在那里,那是五、六十名军官,他们十分伤心,默默不语;雨中的黑呼呼的军车、蹲在车后面的士兵,光秃秃的脑袋:此情此景形同葬礼。

巴赞部队的所有军旗都堆在一个角落里,与满是污泥的铺路石混在一起。没有比这些鲜艳夺目、破烂不堪的丝质旗面,这些旗杆精工细做、镶有金丝流苏的碎布片更凄凉的了;它们被扔在地上,身上溅满脏水和污泥。一名行政长官把旗子一一点过,应他的团部的要求,每名旗手都走过去领一张收据。两名态度生硬、目无表情的普鲁士军官在一旁监视。

噢!神圣的光荣的军旗啊,你就这么走了吗,你们裸露着伤口,凄凉地扫打石板,就像那些折断了翅膀的鸟儿!你们这样一去,蒙着美好的事物被玷污的那种耻辱,你们每一面旗子带走的都是法兰西的一部分啊。长征的阳光留在了你过去的褶痕之间。子弹的痕迹使你留住了在被敌人瞄准的军旗下面突然献身的不知姓名的士兵记忆……

“奥尔努斯,你的那面旗……那人在叫你……去拿收据吧……”

说的确实是收据!

旗子就在他面前。正是他的那一面旗子,是所有军旗中最漂亮的,最残缺不全的……一看见它,他以为自己还在那上面,在斜坡上。他听见子弹的呼啸声,乒乒乓乓的饭盒声和上校的声音:“我的孩子们,向军旗致敬!……”之后,二十二个战友倒在地上,第二十三个是他,他冲过去重新竖起旗子,用双手紧握着这面摇摇欲坠的可怜的旗子。啊!那一天他就发誓要保护它,高举着它,直到死亡。那么现在……

想到这里,他全身热血沸腾。他像喝醉了酒一样,发狂地冲向那个普鲁士军官,把他心爱的旗子从那名军官手中夺了过来,然后他试图把它举得高高的、直直的,一边高喊:“向军旗致……”但话语在他的喉咙里哽住了。他感到旗杆在颤抖,从他的手中滑了下去。在沉重地笼罩着这个投降城市的憋闷、死亡的空气中,军旗飘不起来了;没有任何可以自豪的东西生存……老奥尔努斯中弹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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