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礼拜天,起床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是从福布尔·蒙玛特尔大街醒过来的。天下着雨,天空灰蒙蒙的,磨坊显得很凄凉。我很害怕要在家里度过这阴冷的雨天,马上萌发了去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尔那里去暖一暖身体的念头。这位大诗人住在离我的松树林三里地的一个小村子里。村子在马伊安纳。

有了这种想法后马上动身;一根香桃木棍,一本《蒙田随笔》,一件遮雨布,这就上路了!

田里阒无一人……我们信奉天主教的美丽的普罗旺斯一到礼拜天,也让土地休息……农庄都关了门,只有狗留在家里……相隔很远一段距离,都有一辆四轮运货马车,防雨布淌着雨水,一个头戴风帽的老婆婆身穿桔叶色的斗篷,骡子身披盛装,蓝、白草编织的鞍褥,红色的丝球,银制的铃铛——迈着碎步,拖着满满一车农庄里的人去做弥撒;然后,透过薄雾,看到那边的河上有一只小船,渔夫正站在船上撒网……

这一天在路上是没法读书了。大雨倾盆而下,北风将飘泼的大雨往你脸上倾倒……我一个劲地赶路,走了三个小时后,终于看到前面的小柏树林,马伊安纳村怕风似的隐藏在柏树林中间。

村里的大街上没有一只猫;所有的人都做大弥撒去了。当我从教堂前经过的时候,蛇形风管正发出呼呼声,透过彩色玻璃,我看见许多蜡烛闪着亮光。

诗人的住所位于村子的尽头,这是村庄左手边的最后一座房子,在圣·雷米大道上——一座两层楼的小房子,前面有个花园……我悄悄地走进去……没有一个人影!客厅的大门关着,但我听见后面有人在走动,高声说话……我熟悉这脚步声,这说话声……我在刷过石灰的小廊道里停留了片刻,把手放在按纽上,激动万分。我的心跳得好厉害。——他在那里。他在工作……要不要等他的诗写完了?……毫无疑问。糟糕,进去吧!

啊!巴黎人,当这个马伊安纳诗人来到你们那里向他的米莱伊展示巴黎时,当你们在客厅里看见这个身穿硬领衬衣、头戴跟他的荣誉一样妨碍他的大帽子,一副城里人装束的夏克达斯时,你们一定认为此人就是米斯特拉尔……你们错了,那不是他。世界上只有一个米斯特拉尔,就是上个礼拜天我在他的村子里见到的那一位,毡帽歪向一边耳朵,穿了一件礼服,没穿衬衣,一条卡塔卢尼亚的红色腰带围在腰上,眼睛明亮,两颊闪耀着灵感的火光,气宇轩昂,笑容亲切,高雅得像个希腊牧人,走起路来双手插在口袋里,大步流星,边走边作诗……

“怎么!是你呀!”米斯特拉尔喊着跑过来抱住我,“你到这里来真是个好主意!……今天恰好是马伊安纳的节日。我们将欣赏到阿维尼翁的音乐,斗牛,宗教仪式队伍和法兰多拉舞,场面壮观……母亲做弥撒马上就要回来;我们一起吃饭,然后,加油!我们去看漂亮姑娘跳舞……”

他跟我说话的这段时间,我心情激动地打量着这间挂着鲜亮壁毯的小客厅,我曾在这里度过许多美妙的时光,却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它了。什么也没变。还是那张黄方格布长沙发,两张草藤椅,壁炉上放着无臂维纳斯和阿尔勒的维纳斯,埃贝尔为他画的肖像,埃蒂安娜·卡尔加为他拍的照片,然后,在屋子的一角,靠窗户的地方,是办公桌——一张可怜巴巴像是税务员用的办公桌——上面摆满了许多旧书和辞典。我看见桌子中间,摆着一个开着的大本子……这便是《卡朗达尔》,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尔的新作,必须在今年年底,圣诞节的那一天出版。米斯特拉尔为这部史诗花费了七年心血,最后一章也用了近六个月的时间;然而,他还不敢松懈。你们知道,总有一节诗要润色,总有更响亮的音韵可以斟酌出来,……米斯特拉尔枉然用普罗旺斯语写作,他创作他的诗歌,仿佛所有的人都应该用这种语言来阅读,都应该感谢他这个优秀诗匠的种种努力……噢!这个正直的诗人,这个米斯特拉尔,正如蒙田所言:“你回忆这个人,有人问他为什么煞费苦心,去精心雕琢一种少数人才懂的艺术。‘我只要有一点点人懂就足够了,’他回答道,“有一个人就足够了。没有一个人懂也足够了。’”

我将《卡朗达尔》诗稿捧在手里,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翻阅着……突然,窗前的大街上响起了笛声和鼓声,我的米斯特拉尔立即跑到酒柜那里,拿出一些酒和杯子,把桌子拖到客厅中间,在给这些乐手开门时对我说:

“你别笑……他们是来为我奏晨曲的……我是市参议员。”

小小的客厅挤满了人。乐手把长鼓放在椅子上,把旧旗子放在屋角,而后一杯杯热酒传递开了。然后,当他们为弗雷德里克先生的健康干完几瓶酒后,他们严肃地谈起了节日的各种情况,法兰多拉舞是否跟去年一样漂亮,斗牛是否热闹。最后,乐手们都告辞了,他们要到别的参议员家里去奏晨曲。这时,米斯特拉尔的母亲回来了。

一眨眼功夫,餐桌就摆好了:一件漂亮的白桌布,两副餐具。我熟悉这个家庭的生活习惯,知道只要米斯特拉尔有客人到,他母亲就不上桌。……可怜的老太太只懂普罗旺斯方言,同一些法国人交谈有些拘束……而且,她还得下厨房。

老天爷啊!那天早晨吃的早餐是多么丰盛啊:——烤羊肉块,山里人做的奶酪,葡萄酱,无花果,麝香葡萄,而且都淋过美味的“教皇的夏多涅夫”葡萄酒,这酒倒在杯子里呈现出那么漂亮的粉红色……

吃餐后点心的时候,我跑去找来了诗稿,把它摆在米斯特拉尔面前的桌面上。

“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出门的,”诗人微笑着说道。

“不行!……不行!……要赶《卡朗达尔》!赶《卡朗达尔》!”

米斯特拉尔顺从了,他一边用手打着诗的拍子,一边用悠扬轻柔的声音吟诵诗的第一章:“一个爱得发狂的少女现在要说说她的不幸遭遇,的男孩高歌一曲,屋外面,晚祷的钟声响了,广场上鞭炮齐鸣,笛手跟随鼓手一起在街道上穿梭往来。人们牵着卡玛尔格的公牛奔跑,公牛哞哞直叫。

我呢,双肘支在桌布上,聆听这个普罗旺斯小渔夫的故事,双眼噙满了泪花。

卡朗达尔只是一个渔夫,爱情却把他变成了英雄……为了博得他的情人——美丽的埃斯德蕾尔——的欢心,他干出了许多惊人的事迹,赫耳枯勒斯的十二功绩与他的事迹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有一回,他想致富,便发明了一种可怕的捕鱼器械,可以将大海里所有的鱼都引到港湾里来。另一次,奥利鸟山狭谷有一个凶狠的强盗,他就是塞维朗伯爵,卡朗达尔一口气追到他的老巢,冲进他的强盗团伙和姘妇中间……这个小小的卡朗达尔是个多么强悍的小伙子啊!一天,在圣·波母,他碰见两个团伙来到雅克先生——一个曾设计萨洛蒙寺庙的普罗旺斯人——的墓地,准备用大卡钳来结束他们之间的冲突。卡朗达尔冲进厮杀的人群中,对他们进行劝解,使这场大屠杀平息下来……

这都是超出常人的壮举!……在吕尔的岩石山上,有一片难于攀登的雪松林,从来都没有伐木工胆敢往山上爬。而卡朗达尔上去了。他单枪匹马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天。这三十天里,人们听见斧头砍进树干的震撼声。森林在咆哮;参天大树一根接一根倒下来,滚进万丈深渊;当卡朗达尔下山时,山上只剩下一棵雪松了……

最后,做为对这诸多功勋的报偿,这名捕捉鳀鱼的小渔夫赢得了埃斯德蕾尔的爱情,而且被卡西的居民拥戴为执政官。这就是卡朗达尔的故事……但卡朗达尔有什么关系呢?诗中表现的首先是普罗旺斯——普罗旺斯的海,普罗旺斯的山——它的历史,风土人情,传奇故事,美丽风光,以及在这位伟大诗人生前就发现了的他的淳朴而自由的人民……可是现在,你们铺建铁路,树起电杆,学校也取消普罗旺斯语!普罗旺斯将在《米蕾伊》和《卡朗达尔》中永生。

“已经谈了够多的诗了!”米斯特拉尔边合上诗稿边说道,“该去看看节庆了。”

我们出了门,村庄里所有人都到了大街上;一阵朔风把天空扫荡干净,天空在被雨打湿的红屋顶上方欢快地闪耀着光辉。我们正好赶上宗教仪式列队回来……这是一支由身穿带风帽无袖衣的修士、白衣修士、蓝衣修士、灰衣修士、蒙面女子善会、金花玫瑰旗、四人扛着的被装饰过的木质大圣像、手握大把花束宛如木偶的上了色的陶制圣女像、无袖长袍、圣体显供台、绿色天鹅绒天盖和装在白丝框内的带耶稣像的十字架组成的长得看不到尾的队伍,历经一小时,在烛光和阳光的照耀下,在圣诗、连祷和使劲敲打的鼓声中,随风波浪般起伏。

宗教仪式结束后,圣像被送回各自的祭台,我们便去看斗牛,然后还有打麦场上的各种竞技比赛,男子摔角、三级跳远、勒猫游戏、羊皮袋游戏以及普罗旺斯节日里所有漂亮的把戏……我们返回马伊安纳时夜幕已经降临。广场上,在米斯特拉尔晚间同他的朋友兹多尔相聚的小咖啡馆前面,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法兰多拉舞已经组织起来了。黑暗中到处亮起了纸剪的灯笼。青年人已经各就各位,没过多久,随着一声鼓响,一场疯狂喧闹的圆舞围着火堆开始了,它必定要持续整个夜晚。

用完晚餐后,我们已经相当疲倦,不能再跑了。我们走进米斯特拉尔的卧室。这是一间简朴的农人卧室,摆着两张大床。墙上没有贴墙纸,天花板上的搁栅也彼此看得见……四年前,当学院颁发给《米莱伊》的作者三千法郎的奖金时,米斯特拉尔太太曾产生过一个念头。

“我们是不是给你的卧室挂上壁毯,装上天花板?”她问儿子。

“不行!不行!”米斯特拉尔回答母亲,“……这些钱属于诗人们,我们不去碰它。”

于是,他的卧室一直保持一丝不挂;但是,只要诗人们的这笔钱还在,那些敲响米斯特拉尔家的大门的人总会发现钱袋是开着的……

我将《卡朗达尔》这本诗稿带到卧室里,想让他在我入睡之前再给我读一段。米斯特拉尔选读了有关彩釉陶器的那一节。大意如下:

在一个我不知道在哪儿的盛大晚宴上,人们在餐桌上摆了全套的穆斯迪埃陶制餐具。每个盘子的衣上,都用蓝釉绘制了一个普罗旺斯传说;普罗旺斯的全部历史都尽在其中。所以必须看一看作者是怀着怎样的情怀来描绘这些美丽的陶器的;每个盘子都配了一段诗,这些小诗都付出了淳朴而智慧的劳动,像特奥克利特的小图画一样巧夺天工。

当米斯特拉尔用比拉丁语多四分之三的美丽的普罗旺斯语,用这种从前王后讲过而今只有我们的牧人才懂的语言,我就由衷地仰慕这个人;一想到他在普罗旺斯语的废墟中找到了他的母语,用它创作,我就想象正如人们在阿尔比列斯山中见到的波克斯亲王的一座古老王宫:没有屋顶,台阶没有栏杆,窗户上没有玻璃,三叶尖拱被打烂,门上的雕花被青苔吞没,母鸡在宫殿的主院里觅食,猪在走廊精致的小柱子下打滚,骡子在长满青草的祭台上嚼草,鸽子飞到盛满雨水的大圣水盆边喝水,此外,二三户农民在这破败的旧宫殿的残垣断壁中搭起了木棚。

然后,终于出现了一个美好的日子,这些农民的一个儿子爱上了这片庞大的废墟,为它们惨遭如此亵渎而愤慨不已;快点,快点,他把这些畜生赶出主院,仙女飞来帮他,他全凭一个人就修复了大楼梯,墙上装上护壁板,窗上安了玻璃,塔楼又屹立起来了,御座大厅重新镀上金彩,在原地筑起了供教皇和皇后居住的庞大宫殿。

这座被修复的宫殿,便是普罗旺斯语。

这个农民的儿子,便是米斯特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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