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啦,她走进屋子时对自己说,她不得不进来是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东西。首先她想要在某一盏灯下的某一张椅子里坐下。但是还不止这个,尽管她不知道、也想不出她还想要的是什么。她看看丈大(拿起毛袜开始织了起来),看出他不愿受到打搅——这一点是很清楚的。他正在读着什么使他非常感动的东西。他微带笑意,因此她知道他在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他把书页翻来翻去。他在表演——也许他想像自己是书中的人物。她心想,不知这是本什么书。啊,她明白了,是司各特爵士的一本书。她调整了一下灯罩,好让光线落在织着的袜子上。因为查尔斯·坦斯利曾说(她抬起头来,仿佛等着听到楼上书倒在地板上的声音),他曾说人们已经不再读司各特的作品了。于是她的丈夫就会想,“他们也会这么说我的”;所以他就去拿了一本来读。如果他得出了这个结论,查尔斯·坦斯利“说得对”,他就会接受关于司各特的这个评价。(她看得出来,他在看书的时候在不断权衡、思考、比较。)但不是关于他自己的作品。他对自己的作品总感到忧虑不安。这使她很担心。他永远都会为他自己的书不安的——会有人读吗?写得好吗?为引么不能更好一些?人们怎么看我?她不愿意这样看待他,心想在晚餐时,不知道他们是否猜到了他为什么在大家谈论到声名和作品能否流传的时候突然变得烦躁不安,不知道孩子们嘲笑的是不是这个。她猛地把长袜拉直,嘴角和额头出现了用钢制器械雕刻的精细线条,她像一棵被风刮得摇颤的树,现在风停了,她静止下来,叶子一片片地沉静了。

这些都不重要,她想。一个伟大的人物,一部伟大的作品,名望——谁能说得准?她在这方面一无所知。可他就有这么个特点,这是他的真实面目——比如说吃晚饭的时候,她一直本能地在想,他要是说出句话来就好了!她对他有着完全的信任。她现在不去想这一切,就像潜水的人一会儿经过一根水草,一会儿又经过一根稻草、一个水泡,她越潜越深,她又一次有了像在门厅里别人谈话时感到的那种感觉。有某样我想要的东西——我是来拿这样东西的,她闭着眼睛,觉得自己潜得越来越深,但仍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她等待了片刻,一面织着袜子一面在琢磨,慢慢地,晚餐时他们说的那些话开始有节奏地冲击着她的脑海:“月季盛开引来蜜蜂忙采蜜”,随着这冲击,词句就像用灯罩遮着的盏盏小灯,一盏红灯,一盏蓝灯,一盏黄灯,在她脑海深处点亮,它们好像离开了悬挂在上面的横杆,飞舞着,或是高声喊叫引起阵阵回声;于是她转身在旁边的桌子上摸到了一本书。

我们所有过去的生活和未来的生活里,都充满了树木和更迭的树叶。

她喃喃吟诵着,把毛线针插在了袜子上。她打开书开始随便挑着读,她这样做时感到自己忽而在向后爬、忽而向上爬、忽而推开弯弯地罩在她头顶上的花瓣往上去,结果她只知道这是白的,或这是红的。起初她根本不懂这些字的意思。

掌好舵,精疲力竭的水手们,驾着你们的松木小船,向这里疾驶。她读完,翻过一页,摆动着身体,曲折前行,从一行跳向另一行,就像从一根树枝跳向另一根树枝,从一朵红白相间的花转向另一朵红白相间的花,一直到一个轻微的声音惊醒了她——那是她的丈夫拍了一下腿。他们的目光在片刻间相遇;但他们不想谈话。他们无话可说,然而仍似乎有某种东西从他传递到了她那儿。她知道,是那本书的生命力,是它的力量,是它那惊人的幽默使他拍起腿来。他似乎在说,不要打扰我,什么也别说,就坐着别动。而他继续读了下去。他的嘴唇在抽动。书全部占据了他,使他坚强。他完全忘记了那晚所有琐碎的嘲笑和挖苦,忘记了干坐在那里看人家没完没了地又吃又喝时那无以言状的无聊,忘记了他对妻子多么烦躁易怒以及当大家忽略不提他的作品、好像它们根本不存在似的,他是多么敏感多么介意。现在他觉得,谁到达Z根本不重要(如果思想也像字母表那样是从A进到Z的话)。总有人会到达Z的——如果不是他,就是另一个人。司各特这位作家的力量和清醒的头脑、他对简单朴素的事物的好感、他笔下的渔民、穆克尔巴基待茅屋中那个可怜的老疯子,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充满了力量、感到某种解脱,因而产生了振奋和胜利的喜悦之情,使他无法忍住自己的眼泪。他把书举高了一点挡住了脸,听任眼泪流个不住;他左右晃动着脑袋,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但并没有忘记一两点想法:关于道德、法国小说和英国小说、司各特不能放手写作,但他的观点也许和另一个观点同样正确);可怜的斯蒂尼被淹死和穆爽尔巴基持的哀伤(这是司各特最拿手的描写)以及小说所给予他的惊人的愉快和强烈的振奋感使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和失败。

好吧,让他们来改进一下试试,他读完这一章时心里想道。他感到自己一直在和什么人辩论,现在占了上风。不管他们怎么说,他们根本不可能改进这部作品;他自己的地位也变得更稳固了。那些情人们写得不怎么样,他在心里把内容更新回忆一遍,这样想道。哪个不怎么样,哪个是第一流的,他把书中各个部分放在一起比较时想。但是他必须再读一遍。他记不得小说的整体情况了。他只好暂时先不作判断。于是他的思想回到了另外那个问题上——如果年轻人不喜欢这样的书,那么自然他们也不会喜欢他的作品。他不应该抱怨,拉姆齐先生想,一面努力压下想向妻子抱怨年轻人不赞赏他的愿望。他已经决意不再打搅她。这时他看着她读书,她读书时的样子非常安详。他想到大家都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很是高兴。他想,男欢女爱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意义,思绪又回到了司各特和巴尔扎克、回到了英国和法国小说上。

拉姆齐夫人拾起头来,像一个半睡半醒的人,她似乎在说,如果他要她醒过来她会愿意的,真的愿意醒过来的;不然的话,她是否可以接着再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她正在攀着那些树枝往上爬,一会儿往这边,一会儿又往那边,伸手摸着一朵朵鲜花。

也不要赞美玫瑰的艳红,她读道,读时她感到自己攀到了顶上,到了最高点。多么令人满足!多么宁静!这一整天的琐碎的事情全都被吸到这块磁铁上;她感到心灵得到净化,一尘不染。这时它出现了,突然整个地呈现在她手中,美丽而理智、清澈而完整,来自生活的精华完美地保留在这里——那就是这首十四行诗。

但是她逐渐意识到丈夫在看她。他好奇地对她微笑着,仿佛是在温柔地嘲笑她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睡着了,但同时他又在想,接着看下去吧。你现在看上去不伤感了,他想。他琢磨着,不知道她看的是什么书,他夸大了她的无知,她的单纯,因为他喜欢认为她脑子并不聪明,毫无书本知识。他心想不知她是否看得懂在读的东西。大概不懂,他想。她美丽得惊人。对他来说,如果这种事是可能的话,她的美似乎是越来越增加了。

这里似乎仍是冬天,你已远去,我与它们游戏犹如和你的影子一起,她读完了。

“怎么样?”她说道,从书上抬起头来,神思恍惚地跟着他微笑起来。

我与它们游戏犹如和你的影子一起,她喃喃说着把书放在了桌子上。

她拿起织着的毛线活,心里在想,从上次看到他独自一个人到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记得自己换装、看月亮;安德鲁晚餐时把盘子拿得太高;她因威廉说的什么话而感到沮丧;树上的小鸟;楼梯平台上的沙发;孩子们没有睡着;查尔斯·坦斯利把书掉在地板上吵醒了他们——啊,不对,这是她编出来的;还有保罗有一只软皮表袋放他的表。她应该对他说哪一件事呢?

“他们订婚了,”她说,又开始织起毛袜来,“保罗和明塔。”

“我猜到了,”他说。这件事没什么可多说的。她的思绪仍在随着诗句上下起伏、起伏;他读完关于斯蒂尼的葬礼那部分后仍感到非常振奋坦荡。因此他们默默对坐。这时她开始意识到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随便什么,随便什么,她继续织着袜子,心里在想。什么都行。

“嫁给一个有只软皮表袋放表的男人,那有多好啊,”因为那是他们俩人之间在一起时爱讲的那类笑话。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对于这个婚约,他的感觉和对任何婚约的感觉没有什么两样;年轻人根本配不上那姑娘。这时她脑子里慢慢产生了一个疑问,那么人为什么希望别人结婚呢?事物的价值、意义何在?(他们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是真诚的。)说点什么吧,她想,她就是希望能听到他的声音。因为她感到那个阴影、那个包围他们的东西又开始向她逼拢了。随便说点什么吧,她在恳求,两眼望着他,像是在求助。

他沉默着,来回摆动着表链上的指南针,想的是司各特的小说和巴尔扎克的小说。但他们不由自主地越凑越近,并肩紧挨在了一起,透过因他们之间的亲密而变得朦胧了的墙壁,她能感觉到他的思想如一只举起的手般遮住了她的思想;由于她的思想转向了他厌恶的方向——即他称之为“悲观主义”的方向——他开始烦躁不安,尽管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抬起手来摸摸额角,捻捻一绺头发,又让它落回原处。

“你今天晚上织不完那只袜子的,”他说着指了指她手里的袜子。她所希望的正是这个——他指责她时声音中的严厉口气。她想,如果他说悲观是不对的,也许那就是不对的;那场婚姻结果会是美满的。

“是的,”她把袜子在自己膝头上抻抻平,说,“我织不完了。”

下一步是什么?她感到他仍在看着她,但神情已经变了。他想要什么——想要她一直觉得很难给予他的那东西;想要她对他说她爱他。而这一点,不行,她做不到。他说起话来要比她容易得多。有些他能说得出来的话——她永远也说不出口。因此很自然,这类话总是他来说,现在不知什么他却突然在乎起来,对她加以指责。他称她是个无情的女人;从来也没有对他说过她爱他。但事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只不过是她从来无法说出内心的感觉,只会说,他的大衣上没有沾上面包渣吗?她没有什么能替他做的事吗?她站起身来,手里拿着那只红棕色的袜子站到窗前,一方面是要背转身子对着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现在不在乎他看到她在凝视灯塔了。她知道在她转身时他也转过头来;他在看着她。她知道他在想,你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了。而她也感到自己非常美丽。难道你不能对我就说这么一次你爱我?他心里想的是这个,因为他感到亢奋,由于明塔和他的著作,加上一天已近结束,以及他们为到灯塔去的事争吵过。但是她做不到;她说不出口。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她没有说话,而是捏着袜子转过身来,凝视着他。她一面凝视着他,一面脸上开始露出了微笑,她虽然一个字也没有说,但是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她爱他。他无法否认这一点。她微笑着向窗外看去,说道(她心里想,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和这份幸福媲美)——

“是的,你是对的,明天会下雨。”她什么也没有说,但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微笑地看着他。她又一次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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