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薄雾浮现出了一个塔尖,一个圆屋顶;—些没有名字的、显著的东西。但是当明塔在跑下山坡时放开她的手后,所有这一切,圆屋顶、塔尖,以及不论什么突出于雾中的东西,都沉没在了雾海之中,不见了踪影。
明塔,安德鲁注意到,很能走路。她穿的衣服也比大多数女人的实用:她穿了一条短裙和黑颜色的灯笼裤。她会一下子就往小溪里一跳。踉踉跄跄地涉水过到对岸。他喜欢她的莽撞劲儿,但他知道这样不行——总有一天她会愚蠢地送了命的。她似乎什么也不怕——除了公牛以外。在地里只要一看见公牛她就会举起两只胳膊尖叫着飞跑,自然这恰恰会激怒公牛。但是她一点也不在乎承认这个事实,这一点你也得承认。她知道在公牛面前自己是个可怕的胆小鬼,她说,她猜她一定是在婴儿时期在摇篮里时被公牛甩过。她似乎毫不在乎自己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这时她突然一头冲到悬崖边上,开始唱起歌来:
你该死的眼睛,你该死的眼睛。
他们只得都参加进来唱合唱部分,一起扯着嗓子喊:
你该死的眼睛,你该死的眼睛。
可是如果还没等他们到达海滩潮水就涨上来淹没掉了所有捉蟹的好地方,那就糟糕透了。
“糟糕透了。”保罗跳起身来,同意道。当他们连滑带溜地向下走去时,他不断引用导游书上的话,“这些岛屿由于其公园般的美景和丰富多样的海珍品而受到应得的称赞”。但是这样做可不行,这样大声叫喊着你该死的眼睛,安德鲁一面小心冀翼地走下悬崖,一面在想,这样拍柏他的背,管他叫“总伙计”之类的事,这样做可真是不行。带女人散步这样做是最糟的。一到海滩他们就散开了,他脱掉鞋袜,把袜子卷起来塞在鞋里,涉水去到鸡屁股岩上,让那一对自便去吧;南希涉水去到她自己的岩石上寻找她自己的小水潭,也让那一对自便去了。她低低地蹲下身子,摸着滑溜溜的橡皮样的海葵,它们像一块块果冻紧贴在岩石壁上。她默默沉思,把小水潭想像成了大海,把各种小鱼想像成了鲨鱼和鲸鱼,用手挡住太阳,给这片小小的世界投下了团团乌云,像上帝一样,给千百万无知而无辜的生灵带去了黑暗和荒凄。然后她突然把手拿开,让阳光直泻而下。在那片灰白的、生灵交叉往来的沙地上,某个大海怪昂首阔步走来,带着缘缨和金属臂铠(她仍在继续扩大她那水潭),跃进了山边上的大裂沟中。这时她让自己的目光悄悄滑到水潭下方,停留在波动着的水天相接处、停留在轮船的烟雾中,在地平线上轻轻摇动的树干上,她成了大自然的神力的一部分,汹涌而来,又必然注定地退去,完全被迷住了;那一个的浩瀚和这一个的微小(水潭又变小了),这两种感觉强烈地出现其中,使她感到自己剧烈的感情把她的身体、她的生命、世上所有人的生命都变得永远微不足道,感到自己被捆住了手脚,欲动不能。她就这样蹲在水潭边,听着大海的涛声,默然沉思。
这时,安德鲁大喊涨潮了,于是她奔跳着水花四溅地涉过浅浅的海水回到岸上,跑上沙滩,出于鲁莽和快速活动的愿望,她一头冲到一块岩石后面,哎呀天哪!保罗和明培正在那儿拥抱!说不定还在接吻。她感到受到了侮辱,极其气愤。她和安德鲁一声不响、对此事一言不发,穿上了鞋袜。实际上,他们彼此还赌着气。她看见小龙虾还是什么东西的时候该叫他一声的,安德鲁咕哝道。不过他们俩都觉得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他们并没有希望会发生这种可怕的讨厌事情。但是不管怎样,南希竟然是个女的,这使安德鲁很不痛快,而安德鲁竟然是个男的,这使南希很不痛快。他们把鞋带系得很整齐,蝴蝶结打得很紧。
直到他们爬回到悬崖顶上以后明塔才大叫,说她把奶奶给她的胸针给丢了——是她奶奶的胸针呀,她拥有的惟一的一件饰物——是用珍珠镶成的一棵垂柳(他们肯定记得的)。她们肯定看见过,她说。眼泪顶着脸直往下流,她奶奶用这只胸针来别住帽子,一直用到去世的那天。现在她给弄丢了。她宁可弄丢任何别的东西也不愿丢了这枚胸针!她得回去找。他们都一起回头去找。他们东翻西戳,眼睛四处搜寻。他们一直把头垂得低低的,生气地嘀咕着;保罗·雷勒像疯子似的在他们坐过的那块岩石四周到处寻找。当保罗叫安德鲁“好好把这儿到那儿给搜一下”时,安德鲁心想,这样乱哄哄地找一个胸针根本不行。潮水涨得很快。海水马上就会淹没他们刚才坐过的地方。想现在找到胸针是没有任何希望的。“潮水要切断我们的路了!”明塔突然感到非常害怕,尖声叫了起来。好像会有这种危险似的!又和公牛的情况一样——她丝毫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安德鲁想,女人就是这样。可怜的保罗不得不去安慰她。男人们(安德鲁和保罗立刻变得男子汉一般,和平时不一样了)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把雷勒的手杖插在他们俩坐过的地方,等退潮后再回来找。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如果胸针在那里,那么明天早上也仍旧会在那里,他们让她放心,但是明塔还是一路抽抽搭搭地哭着爬上了崖顶。那是她奶奶的胸针;她宁可弄丢任何别的东西也不愿丢了这枚胸针,然而南希却觉得,尽管她确实为丢了胸针而难过,但她也不光是为了这个在哭。她的哭还有别的原因。她觉得,我们都可以坐下来哭上一场。但是她并不知道为了什么。
保罗和明塔一起走在前面,他安慰她,说他善于找东西是出了名的。他小时候有一次找到了一只金表。他明早天一亮就起来,肯定能找到胸针——在他想像中,那时天还是黑黑的,海滩上只有他自己,可能会挺危险的。但是他还是告诉她,他肯定能找得到,她说她可不想听什么他天一亮就起床:胸针是丢了;她知道:下午她往身上别的时候就有预感。他暗下决心,他不告诉她。但是明天一大早他们都还在熟睡时他就偷偷溜出去,如果找不到胸针,他就去爱丁堡给她买一枚和那个一样但更漂亮的胸针。他将要证明他的本事。当他们来到山顶时看见了山下小镇的灯光,灯光突然这样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似乎就像他生活中将要发生的事情——他的婚姻,儿女,房子;当他们来到在高大的灌木丛阴影下的大路上时,他又想道,他们将一起过退隐的生活,他将领着她,她会紧紧依偎着他(就像现在这样)永远向前走去,他们在十字路口转弯时他心里在想,他已经有了多么令人震惊的经历,他必须要告诉什么人——当然是拉姆齐夫人了,因为一想到他刚才所做的事情就使他惊讶万分。当他向明塔求婚的时候无疑是他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刻。他要直接到拉姆齐夫人那儿去。因为他总觉得是她使他这样做的。是她使他觉得没有自己不能做的事。别人谁也不把他当回事。但是她使他相信,他想做的事都能做成。今天一整天他都感到她的目光在看着他。在追随着他,似乎在说(尽管她一个字也没有说过),“是的,你能做到。我相信你。我对你寄予希望。”她使他感到了这一切,他一回去(他寻找着海湾上方那所宅子的灯光)就到她那儿去对她说,“我办成了,拉姆齐夫人;多亏你了。”他们转上了通向宅子的小路,他看见楼上的窗子里移动着的灯光。这样看来他们一定回来得太晚了。大家都在准备吃晚饭了。宅子里灯火通明,从黑暗中出来,这使他的眼睛感到充溢着强光,他沿车道走近宅子时孩子气地自言自语道,灯光,灯光,灯光;并且在走进屋子以后,神情呆板地望着四周,茫然地重复着灯光,灯光,灯光。可是,天哪,他用手摸摸领带对自己说,我可别出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