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同样是这天的例行公事之一。归来却不巡视大宅,就好似探家离去时不与祖母吻别一样不可能。她想象,只有她一进来,这些房间就会活跃起来。它们苏醒了,睁开眼睛,似乎她不在时,它们一直在打盹儿。她还想象,她看到它们千百次,从未有一次它们看上去是相同的,仿佛在如此漫长的寿命中,它们体内贮存了无数种心境,随春夏秋冬、天气阴晴、她本人的运气和来访客人的性格而变化。对陌生人,它们永远彬彬有礼,又有点儿小心翼翼;对她,它们却是敞开心扉,无拘无束。确实,为什么不呢?迄今他们相识已近四百年,一切都无须掩饰。她知道它们的喜怒哀乐,了解它们各自的年龄和小小的秘密——一只秘密的抽屉,一只隐蔽的碗柜,它们也有缺点,例如有些部分是后添的。它们同样了解她的全部心思和变化。她对它们毫无隐瞒,无论是身为少年还是女人,她来到它们的怀抱,哭过,笑过,歌舞过,沉思过。在这一窗台上,她写下自己最早的诗歌;在那一小教堂,她举行自己的婚礼。她也将葬在这里,她沉思着,跪在长廊的窗台上,小口抿着西班牙红酒。尽管难以想象,有一天她会长眠于祖先中间,纹章上的豹身映在地板上,留下黄色的斑点。不相信永生的她,不禁觉得,她的灵魂将与护墙板的红色和沙发的绿色一样永存。此时她漫步走进大使卧房,这房间犹如躺在海底几百年的一只贝壳,已被硬壳覆盖,海水给它涂上了千万种色调;它是玫瑰色、黄色、绿色和浅棕色的。这卧房如贝壳一般脆弱,一般灿灿发光,一般空虚。再不会有大使睡在里面。啊,但她知道这宅子的心脏还在跳动。她轻轻打开一扇门,站在门槛上,不想让房间看到她(这是她的想象)。她看着壁毯在永不停息的轻风中起伏,猎人仍在策马奔驰,达弗涅仍在奔逃。那颗心仍在跳动,她想,无论多么微弱,多么与世隔绝,这大宅的那颗脆弱而不屈的心仍在跳动。

她呼唤狗群和她一起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地板都是用整棵橡树刨开铺成的。一排排椅子倚墙排列,天鹅绒椅面已经褪色。它们伸出臂膀,仿佛在等待迎接伊丽莎白、詹姆斯,或者是莎士比亚,或者是从未光临的西塞罗。这情景让她忧伤,她解开围栏它们的挂钩,坐到女王的椅子上,翻开平放在贵妇白蒂桌上的手抄本。她用手指搅动年代久远的玫瑰叶,用詹姆斯王的银发刷理了理自己的短发,又在他的床上蹦了几下(尽管路易丝换上了新床单,也不会再有国王睡在上面),然后把面颊紧紧贴在那古旧的银色床罩上。处处是防虫的小薰香袋,处处是印刷体的告示“请勿触摸”,虽然是她亲手所放,它们却似乎是在阻止她。这宅子已不再完全属于她,她叹了一口气。现在它属于时代,属于历史,活人触摸和控制它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再不会有啤酒在这里漫溢(她来到老尼克·格林住过的卧室),地毯上再不会烧出洞来。再不会有两百仆人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吵吵嚷嚷地在走廊里跑来跑去,或拽着大树枝给壁炉添柴。再不会有人在宅子外的作坊酿大麦酒,制蜡烛,打造马鞍和打磨石料,榔头和大头锤的声音都已消失。椅子和床上空无一人,金制和银制的大啤酒杯锁进了玻璃橱。寂静在空旷的大宅里上下扇动着巨大的翅膀。

她坐在走廊尽头,坐在伊丽莎白女王坐过的硬木扶手椅上,几只狗伏卧在她的四周。走廊长长的,向前伸展,直到光线几乎消失的那一点。它犹如一条隧道,深深钻入以往的岁月。她的视线循着它向前窥视,可以看到人们有说有笑,那些她所认识的大人物,德莱顿、斯威夫特和蒲伯,口若悬河的政治家,坐在窗台上调情的恋人。人们围长桌而坐,狂啖豪饮,燃烧的木头冒出袅袅青烟,在他们的头上缭绕,他们咳嗽,还打喷嚏。再远处,她看到一组组的人排成方阵,准备跳方阵舞。一阵悠远、飘忽而庄严的音乐传来。风琴发出的低吟四处回荡。一只棺材抬进了小教堂。从里面走出来的是婚礼的队伍。头戴盔甲的武士奔赴战场。他们把从弗劳顿和普瓦捷带回的旗帜插在墙上。长长的走廊渐渐有了这些东西,而再往前看,她觉得在走廊的尽头,在伊丽莎白时代和都铎王朝那些人之前,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个更老、更远、更暗的人影,一个穿蒙头斗篷、面色严峻的隐修士,双手紧握一本书,口中喁喁低语——

大座钟雷霆般敲了四下。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地震,将整个镇子夷为平地。长廊和长廊里的一切,霎时间灰飞烟灭。在窥视长廊时,她的面色本是阴沉、严肃的,此时却好似被火药的爆炸所照亮。在同一光亮的照耀下,她四周的一切都极其清晰地显露出来。她看到两只苍蝇在盘旋,而且注意到它们身上的蓝色光泽;她看到脚下的地板有个木瘤,狗的耳朵微微抽动。同时,她听到花园里有粗树枝折断的声音,一只羊在庭院中咳嗽,一只褐雨燕尖叫着从窗前掠过。她的身体开始战栗、颤抖,仿佛倏忽间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之中。但她没有像伦敦大钟敲响十下时那样,而是保持了完全的镇静(因为她现在是完整的一体,或许承受时间震动的面积也更大)。她不慌不忙地起身,唤了她的狗,坚定但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来到花园。此处植物的阴影异常清晰。她注意到花圃中不同的土质,仿佛眼睛上附了一个显微镜。她看到每一棵树上嫩枝盘绕。草的叶片清晰可见,叶脉和花蕊上的斑纹也是同样。她看到花匠斯塔布斯沿小径向她走来,绑腿上的每一粒扣子,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白蒂和王子,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注意到白蒂脑门上有块白色的星痣,而王子的尾巴上有三根鬃毛长过其他的鬃毛。屋外的方庭中,房屋年久失修的灰墙,看上去好似表面刮磨了的新照片;她听到平台上的扬声器放了一段舞曲,是人们在维也纳铺着猩红天鹅绒的歌剧院欣赏的舞曲片断。她因现时而兴奋和紧张,但也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只要时间的深渊张开大口,只要让一秒钟滑过,某种未知的危险就会接踵而来。

这种精神上的持续紧张,强烈到了让人觉得很难受的地步,无法长时间忍耐下去。她开始走得飞快,穿过花园,来到庭园,腿脚好像不听使唤似的。她花了好大力气,逼迫自己停在木匠房旁,一动不动地盯着乔·斯塔布斯制作马车轮子。她站在那里,眼睛死死盯住他的手,这时一刻钟的钟声敲响了。这钟声如流星穿透她的身体,炙热灼人。她清清楚楚看到乔的右手大拇指没有指甲,在应该长着指甲的地方,是一块粉红色凸起的肉。这景象让人恶心,有一刻,她觉得自己昏了过去。但就在那片刻的昏黑之中,她的眼睑眨动了几下,她摆脱了现时的重压。在她的眼睑眨动留下的阴影中,有某种奇特的东西,某种现时永不拥有的东西(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看天空来验证)——它令人恐怖即是由此而来,它那无以诉说的性质也是由此而来——某种人们急于要用某个名称把它的实体固定下来、称之为美的东西,因为它不是个实体,而像个影子,没有自己的实质或特性,但它的力量却足以令它所依附的任何物体改观。她在木匠房旁感到眩晕、眨动眼睑时,这影子溜了出去,附着于她一直在观看的数不清的景象,使它们成为可以容忍、可以领悟的东西。她的头脑开始大海般上下起伏。她离开木匠房,开始爬山,并如释重负地大大松了一口气,心想,我又可以开始生活了,我在蟒湖旁,小舟正跃上那夹裹了成千上万毁灭的白色波峰……

以上都是她的话,说得很清晰,但我们不能隐瞒以下事实:她现在只是非常冷漠地目睹眼前的真实情况,很容易把羊当成牛,把一个名叫史密斯的老头儿当成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琼斯。因为没有指甲的拇指投下的眩晕的影子,此时在她的脑后部(距视线最远的部位)加深了,进入了事物栖息的一潭池水,那里是如此黝黯,以至我们对它几乎一无所知。此刻,她俯视这倒映出一切的池水或海水。的确,有人说,人的所有最炽烈的情感、艺术和宗教,都是在可见世界变得模糊时,我们从大脑后部那个黑洞中看到的映像。现在她久久地、意味深长地凝视那里,瞬间,她上山走过的长满羊齿草的小路不再是一条完整的小路,而有一部分变成了蟒湖;荆棘丛有一部分变成了指夹名片盒的女士和手拿金头手杖的先生;羊群有一部分变成梅费尔的高宅。实际上,所有的东西都部分地变成了别的东西,仿佛她的意识变成了丛林,不时分隔出一些林中空地。物体时远时近,交叠又分开,于是在光和影的无数交叉中,构成奇特无比的连接与组合。她忘却了时间,除了挪威猎犬卡努特追逐一只兔子,使她想起一定已经到四点半了,实际上已是五点三十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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