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床单,”她对柜台前站着的一个男人说,感谢老天的安排,那男人恰巧是卖床单的。因为格里姆斯迪奇,不对,格里姆斯迪奇已经死了;巴特洛莫,不对,巴特洛莫也死了;那么是路易丝,路易丝前两天气急败坏地来找她,因为在君王卧榻的床单上发现了一个洞。许多国王和女王都在铺了这床单的卧榻上睡过——伊丽莎白、詹姆斯、查理、乔治、维多利亚、爱德华,难怪床单上有个洞呢。但路易丝断言她知道是谁干的。是康索尔特王子。
“讨厌的德国佬!”她说(因为又发生过一次战争,这一次是与德国人开仗)。
“双人床单,”奥兰多迷迷糊糊地重复了一遍,因为一张铺着银色床罩的双人床,她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房间的格调有点儿俗,全是银色的,但她当年装饰这房间时,正格外青睐这种金属。那男人去拿双人床单了,她掏出小镜子和粉扑,一边漫不经心地补妆,一边想,女人现在的举止再没有那般含蓄,可不像当年她变成女人、躺在“痴情女郎”号甲板上时那样了。她不慌不忙,在自己的鼻子上浅浅扑了几下。她从不碰面颊,老实说,虽然已经三十六岁,她看上去一点不老,依旧是那样噘着嘴,那样郁郁寡欢,那样英俊,那样肤色红润(像一棵装饰了无数蜡烛的圣诞树,萨莎曾说),恰似那天在冰上,泰晤士河封冻,他们去溜冰——
“最上乘的爱尔兰亚麻制品,夫人,”那店员说,在柜台上摊开床单。她心不在焉地摸着床单,就在此刻,分隔两个营业部的弹簧门打开了,或许是从装饰品部那边,飘来一股蜡烛的香气,仿佛是粉红色的蜡烛,那香气曲曲弯弯,如贝壳包着一个人形儿,年轻、苗条、诱人。是男孩还是女孩?啊,是个姑娘,上帝!毛皮、珍珠、俄罗斯裤子;但无情无义,无情无义!
“无情无义!”奥兰多喊起来(那男人已走开了),整个商店似乎上下翻腾着滚滚黄水,她看到远方出海口处那条俄罗斯大船的桅杆。那香气生出的海螺壳奇迹般地(或许门又开了)变成一个台子,从那高台上走下一个臃肿的女人,身着裘皮衣,保养得很好,妖冶冷艳,头戴冠冕,她是一位大公的情妇,正靠在伏尔加河畔吃三明治,一边看人们溺水而死;她开始穿过商店,向她走来。
“啊,萨莎!”奥兰多喊了起来。她真的很震惊,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那么臃肿,那么无精打采。她赶紧低下头看床单,好让那幽灵,那穿裘皮衣的半老徐娘和穿俄罗斯裤子的姑娘的幽灵,以及它所带来的蜡烛、白花和旧船气味从她身后过去,别注意到她。
“夫人,今天要不要再买些餐巾、毛巾、尘拂?”店员追问。幸亏有张购物单子,奥兰多举起来看看,才能镇定自若地回答,现在这世上她惟一需要的,就是浴盐;而它在另一个商品部才能找到。
再次乘坐电梯——任何景象的重复都能给人以深刻印象——她再次下沉,远离当下;当电梯砰的一声降到地面上时,她觉得自己昕到一只罐子摔碎在河岸上。至于找到她所要去的商品部,无论是哪一个,她若有所思地站在各式手提包中间,对所有店员的建议充耳不闻。这些店员个个彬彬有礼、身穿黑衣、头发梳得齐整,显得生气勃勃。他们一概是什么人的后裔,可能有些人也像她一样,自豪地来自久远的过去,但他们选择降下现时这道防护屏,于是今天他们不过是百货商店的店员。奥兰多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透过巨大的玻璃门,可以看到牛津街上的车流。双层汽车似乎堆到了一起又分开。那天泰晤士河里的冰块也这样翻腾。一位老绅士穿着皮拖鞋骑在一块冰上。他沉下去了——她现在可以看到他——嘴里诅咒着爱尔兰叛乱者。他沉下去了,就在她的汽车所停之处。
“时光弃我而去,”她想,试图打点精神,“这就是中年的来临。多奇怪啊!一切都不再简单。我拎起手袋,想到的是冰上冻僵的老妇。有人点燃一支粉红色蜡烛,我看到的却是穿俄罗斯裤子的姑娘。走出门外,就像我现在这样,”她踏上牛津街的人行道,“我闻到了什么?草药。我听到山羊脖子上的铃铛声。我看到崇山峻岭。土耳其?印度?波斯?”泪水溢满她的眼眶。
读者或许会觉得,奥兰多离现时有点儿太远了,他们看到她正准备钻进自己的汽车,满眼都是泪水和波斯高原的幻象。的确,善于把握生活的人,顺便说一句,这些人往往是些无名之辈,不能否认,这些人有时设法把六、七十个时间协同起来,让它们在正常的人体内同时跳动,因此当十一点的钟声敲响,所有其他时间齐鸣,当下即非剧烈的断裂,亦非全然沉溺于往昔。对于这些人,我们可以公正地说,他们不多不少地活了墓碑上分配给他们的六十八年或七十二年。其他人虽然走在我们中间,我们却知道他们已经死了;有些人尽管经历了生命的形式,但他们还没有出生;另一些人虽然自称三十六岁,却已经活了几百岁。无论《英国名人传记辞典》上怎么说,人生的真正长度,永远是个有争议的话题。因为这种计时十分棘手;转眼就能扰乱它的,莫过于接触任何艺术。或许因为迷恋诗歌,奥兰多丢了购物单,没有买沙丁鱼、浴盐和靴子,就开始往家走。现在,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车门上,站在那里,现时开始狠狠敲击她的脑袋。她挨了结结实实的十一下。
“讨厌死了!”她大叫。因为钟声对神经系统震动巨大,所以关于奥兰多,我们这会儿没有什么可报告的,除了她眉头微蹙,令人钦佩地换挡,又像以前那样脱口喊道:“看着你要去的方向!”“你糊涂了还是怎么的?”“那你为什么不承认?”同时驾了汽车嗖一下冲出去,东拐西拐,钻来钻去,因为她驾车是把好手。她驶过摄政王街、干草市场、诺塔姆伯兰德大道,上了威斯敏斯特桥,左拐,直行,右拐,再直行……
一九二八年十月十一日星期四,老肯特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已蔓延到了人行道外。女人们拎着购物袋。孩子们东跑西窜。布店大减价。街道窄了又宽,宽了又窄。长条的远景缩挤到一起。这边叫卖,那边发丧。一会儿一队人打了旗子,上面写着“集——失”,但其他的字是什么呢?肉的颜色鲜红。屠夫们站在门口。女人们的鞋跟几乎削平了。有个门廊上写着“爱战——”。一个女人从卧室窗口向外凝望,一动不动,若有所思。艾珀尔约翰和艾珀尔伯德,殡仪——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从头到尾看到完整的全部。永远是只看到开头——譬如两个朋友过街时遇上了——看不到结尾。二十分钟后,人的身心如撕碎的纸片,从麻袋中颠了出来。的确,驾车疾驶出伦敦的过程,恰似在失去知觉、或许在死去之前,个性被剁成小块,以至从何种意义上可以说奥兰多存在于现时,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的确,我们差点儿以为她已经完全解体,但此时,终于从右侧伸出一道绿色的帷帐,衬托出缓缓下落的小纸片;然后左侧又伸出另一道帷帐,可以看到不同的纸片在空中打旋儿;绿色帷帐在两侧不断伸展,她的头脑恢复了聚合事物的魔术手法,她看到了一座农舍、一个晒谷场、四头牛,都与实物一样大小。
奥兰多这才松了口气,默默点燃一支烟,一口一口地吸了一两分钟。然后,她迟疑地叫了一声“奥兰多?”,仿佛她想见的人可能不在那里。因为如果七十六个不同的时间(碰巧)一起在脑子里滴答滴答走起来,老天啊,得有多少不同的人同时停留在人的内心?有些人说是两千零五十二。那么此人现在正好独自一人,她唤“奥兰多?”(倘若这是此人的名字),意思是说,得了,得了!我烦死这个自我了,我想要另一个自我,这真是天下最稀松平常的事。因此我们才在朋友身上看到那些惊人的变化。但这也并非就会一帆风顺,因为人们虽然可以像奥兰多那样(假定出城来到乡村,需要另一个自我)唤一声“奥兰多?”,但她需要的奥兰多,可能并不肯前来;我们建立起的这些自我,一个叠一个,好似侍者手中一摞盘子,它们在其他地方有自己的事业、自己意气相投的朋友,自己小小的宪法和权利,随便你怎么称呼(这些事大多没有名称),因此一个只肯下雨时来,一个要房间里有绿窗帘才来,另一个得等琼斯先生不在时,还有一个要你允诺给它一杯酒等等,等等;因为每人都能根据自己的经历,成倍地增加与不同自我达成的不同妥协,有些荒唐透顶,根本无法在书中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