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声又鸣响起来。
“贞操走开!贞操滚开!”
谦恭小姐开口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是男人称为谦恭的女子。我是处女,永远是处女。我不喜欢硕果累累的田野和丰饶的葡萄园,我厌恶增产。苹果迅速生长、羊群繁殖时,我逃跑,我逃跑;我让斗篷掉落在地,头发遮住眼睛。我看不见。宽恕,啊,宽恕!”
号角再次高声鸣响。
“谦恭走开!谦恭滚开!”
三姊妹现出悲伤惋惜的样子,手拉手,缓缓起舞。她们掀开面纱,边走边唱:
“真相你勿要跑出可怕的洞穴。藏得更隐蔽吧,可怕的真相。你在光天化日之下,炫耀最好未知和未做的事情;你揭示耻辱,让真相大白。藏起来!藏起来!藏起来吧!”
她们好似要用自己多褶的长袍,把奥兰多蒙起来。同时,号角仍在高声吹奏。
“真相,只要真相。”
三姊妹听到,想用面纱捂住号嘴,不让它们发出声响,但这些努力并没有奏效,却招来号角齐鸣。
“可怕的三姊妹,滚开!”
三姊妹发狂似地齐声尖叫,依然旋转不停,把面纱掀开又拉上。
“情况变了!男人不再需要我们;女人憎恶我们。我们走,我们走。(“纯洁”说)我去鸡窝。(“贞操”说)我去未被霸占的萨里高地。(“谦恭”说)我去长满常春藤和有许多窗帘保护的舒适角落。”
“那里,不是此处(三姊妹齐声说,手拉手对躺在床上昏睡的奥兰多绝望地打手势告别),在安乐窝和闺房、公事房和法院,仍有人爱我们,尊重我们,那些处女和市民,律师和医生,那些禁止别人、拒绝别人的人,那些无缘无故敬畏、莫名其妙赞美的人,那些为数依然众多(赞美上苍)的可尊敬的人,那些宁愿视而不见、孤陋寡闻的人,喜爱阴暗的人,毫无来由仍然崇拜我们的人,因为我们给了他们财富、成功、舒适和悠闲。我们干脆离开你们,去找他们好了。来吧,姐妹们,来!此处不是我们久留之处。”
她们匆匆退下,举动带褶的装饰物在头上挥舞,仿佛要遮挡住什么她们不想看到的东西,同时,她们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现在只有我们与沉睡的奥兰多和号手们留在屋里。号手们站成一排,齐声吹奏可怕的一声:
“真相!”
奥兰多应声醒了过来。
他伸伸懒腰,起身笔挺地站在我们面前,全身赤裸,号角齐鸣“真相!真相!真相!”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承认:他是个女人。
号角声渐渐远去,奥兰多赤身裸体站在那里。开天辟地,从未有人看上去如此令人销魂。他的形体融合了男子的力量与女子的妩媚。他站在那里,银号拖长了乐音,好似不愿离开它们的齐鸣所唤醒的美丽景象。贞操、纯洁和谦恭无疑受到好奇心的驱使,透过门缝窥视,像扔毛巾似地向那裸体扔去一件衣裳,遗憾的是,它却落在了离奥兰多几英寸远的地方。奥兰多面对一面长穿衣镜,上下打量自己,没有现出丝毫慌乱的样子,然后径直向浴室走去。
我们可借叙述中的这一暂停,来做某些说明。奥兰多已经变为女子,这一点确定无疑,但在其他所有方面,奥兰多均与过去别无二致。性别的改变,改变了他的前途,却丝毫没有改变他的特性。他的脸庞实际上还是原样,这一点有他的画像为证。他的记忆——但是今后为方便起见,我们必须用“她的”来代表“他的”,“她”来代表“他”。那么是她的记忆,毫无障碍地重温了她过去生活的所有事件。偶尔有些朦胧之处,好似几滴浑水落入一池清澈见底的记忆之水;某些事情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仅此而已。这一变化好像是在毫无痛苦的情况下完成的,而且完成得很彻底,以致奥兰多本人对此未流露出丝毫惊异。许多人考虑到这一点,并且认为这种变性违背常情,于是费尽心机要证明(1)奥兰多向来是女子,(2)奥兰多此刻是男子。这一点还是让生理学家和心理学家来决定吧,我们则只须陈述简单的事实:奥兰多三十岁以前是男子,后来变为女子,此后一直是女子。
不过还是让别人来论述性别和性的问题,我们要尽快了结这类可憎的题目。奥兰多已洗浴完毕,穿上那些不分男女一概适用的土耳其外套和裤子。她现在不得不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一直抱同情态度关注她的故事的读者,首先想到的,必定是此时她的处境极其险恶,也极其令人尴尬。她年轻貌美,出身高贵,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的处境对一位有身份的年轻女子而言,真是再危急不过了。此刻,即使她摇铃、尖叫或昏厥过去,我们也不会发出非难之辞。可是奥兰多没有现出丝毫不安的迹象。她的一切举动都很从容,真有可能让入觉出有什么预谋。首先,她仔细查看桌上的纸张,挑出那些上面似乎写了诗句的,揣进怀里;然后唤来塞琉西猎犬,这么多天,这猎犬始终守在她的床榻旁,寸步不离,已经饿得奄奄一息,奥兰多喂饱它,又为它梳理毛发。然后,她拿出两支手枪别在腰间,又在身上缠了几串精美的东方翡翠和珍珠,它们曾是大使衣饰的一部分。这之后,她从窗口探出身,低低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走下摇摇欲坠而且血迹斑斑的楼梯。她跨过满地狼藉的废纸篓、条约、快信、印章、印蜡,来到院子里。在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的暗影中,一位骑驴的吉卜赛老人在等她。他还牵了另一头带辔头的驴,奥兰多抬腿跨了上去。就这样,在一条瘦狗的护卫和一个吉卜赛人的陪伴下,大不列颠驻苏丹国朝廷的大使,骑驴离开了君士坦丁堡。
他们赶了几天几夜的路,历尽千难万险,不论是面对人祸还是天险,奥兰多每次都表现得很勇敢。不到一星期,他们就来到伯鲁沙城外的高原,奥兰多投靠的吉卜赛部落的主要营地设在那里。在使馆时,她常从阳台上眺望这些山脉,渴望到那里去。那里是她一直向往的地方,对喜欢沉思的人来说,那里可以给予思想充分的滋养。然而,有些时候,她太喜欢生活的这种变化了,不忍让它因思考而遭到破坏。不再需要盖章或签署文件,不再需要描摹花饰,不再需要拜访什么人,这种快乐已经足矣。吉卜赛人逐草而居,草给牛羊吃光了,他们就会迁移到别处。她若要洗浴,就去溪流;不会有红盒子、蓝盒子或绿盒子呈递给她;整个营地都没有-一把钥匙,更不用说金钥匙了;至于“拜访”,则是闻所未闻。她挤山羊奶,拾柴,不时偷个鸡蛋,但总当场留下一个铜板或一颗珍珠。她牧牛,摘葡萄,踩葡萄轧汁,灌满羊皮囊,擎囊而饮。当她想起过去每天此时,都要面对没有咖啡的杯子和没有烟草的烟斗,摆出饮咖啡和吸烟的动作,就禁不住放声大笑,一边再给自己切一大块面包,或向老拉斯多姆讨来旧烟斗抽一口,尽管那烟斗里装的是牛粪。
那些吉卜赛人似乎视她为自己人(这向来是一个民族所能给予的最高礼遇),显然,她在革命前就与他们保持了秘密联络,而且,她的深色头发和肤色也证明,她天生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她在襁褓中被一位英国公爵从榛子树下抱走,带到了那个蛮夷之邦,那里的人因体弱多病而受不了风餐露宿,所以住在房子里。因此,尽管她在许多方面劣于他们,他们还是乐于帮忙,让她变得更像他们;他们向她传授做奶酪和编筐的手艺、偷窃和捕鸟的本领,甚至准备考虑让她嫁给他们中的一员。
不过,奥兰多在英国养成的一些习惯或毛病(随你怎样认为),似乎无法驱除。一天傍晚,大家围坐在篝火四周,血红的夕阳,映照在特萨利安山上,奥兰多高声感叹:
“多好吃啊!”(吉卜赛语里没有“美”这个字的对应词,“好吃”即是最接近的。)
在场的男女青年哄堂大笑。天空好吃,想想看!而见识过更多外国人的老人却起了疑心。他们注意到,奥兰多常常几个钟头枯坐在那里,除了四下张望,什么也不做。他们会在某个山顶上碰到她,她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前方,根本不管羊群是在吃草,还是已经走散。他们开始怀疑,除了他们的信仰外,她还有别的信仰。老人们觉得她落入了大自然的魔掌,而在所有的神祗中,大自然最邪恶、最残酷。他们的想法并非太离谱。热爱大自然那这种英国流行病,在她来说是与生俱来。这里的自然,要比在英国宏大得多,也强悍得多,她前所未有地落入它的掌心。这病众所周知,常有人对其加以描绘,因此除简短叙述外,我们无须再加重复。那里有高山,有峡谷,还有溪流。她攀登高山,漫游峡谷,在溪流边小坐。她把山丘比作城堡、鸽子的胸脯和母牛的胁腹。她把花朵比作珐琅,草皮比作土耳其旧地毯。树是枯槁的女妖,羊是灰色的卵石。实际上,每个东西都是其他的东西。她在山顶上发现一个小湖,差点儿跳进去探寻她认为湖中蕴藏的智慧。在山顶上,她眺望远方马尔马拉海彼岸的希腊平原,并辨出(她的视力令人钦佩)雅典卫城,那一两道白色,在她看来,必定是帕特农神庙。她的心灵随之膨胀,她祈祷自己也能分享山峦的壮美、平原的宁静,恰似所有持这种信仰的人。她低头看到红色的风信子花和紫色的蝴蝶花,欣喜若狂地高声赞美自然的善与美。她抬头看到鹰在空中翱翔,想象它的狂喜,也因此欣喜若狂。回家的路上,她向每一颗星、每一座山峰、每一堆篝火致敬,仿佛它们只向她一人发出信号。最后,她终于返回吉卜赛帐篷,扑到自己的草垫上,仍忍不住再次大声呼喊,多好吃啊!多好吃啊!(奇怪得很,人类的沟通方式尽管如此不完美,想说“美”,却只能说“好吃”,他们仍然宁可忍受嘲笑和误解,也不肯把任何经历存在心里,不与他人分享。)年轻人哄堂大笑,拉斯多姆·埃尔·萨蒂老人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是他用毛驴把奥兰多带出君士坦丁堡。他长了一个鹰钩鼻子,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好似经年累月遭受铁球般冰雹的袭击。他脸色黝黑,眼光锐利,坐在那里,一边往水烟筒里装烟,一边仔细观察奥兰多。他很怀疑她的神是大自然。一天,他发现她在流泪。他觉得是她的神惩罚了她,于是对她说,他并不感到奇怪。他给她看他左手的手指,给霜冻坏了;他给她看他的右脚,给山上落下来的岩石砸伤。他说,这就是她的神对人类的所作所为。她用英文说“但是多美啊!”他听了直摇头;她再次重复这话时,他很生气。他看得出,她不相信他的信仰。尽管足智多谋、德高望重,这也足以让他勃然大怒。“)